3 章節

城還不是現在的葉城主,不過是個驕傲冷漠的少年,對他從來都沒個好臉色,就差沒把厭惡寫在臉上。

他還記得那時葉風城雖仍是病恹恹的,可是病得沒現在這麽重,精神氣好的時候和尋常少年無異,哪像現在靠各種奇珍異寶吊命,連一點冷風都吹不得,随時都病得像是要去了的樣子。

負責教導他們的是父親最小的弟弟,他們的小叔叔葉高岑。

葉高岑是個固執到偏執的人。他修的是劍道,使得一手好劍,一生都為葉家和道義而活。

他和葉高岑第一次見面,葉高岑沒有教他任何東西,只問了他兩個問題。

——什麽是天地正道?

葉家子弟修的是斬妖除魔的天地正道,最大的忌諱就是濫殺無辜和心存惡念。葉惟遠的前半生一直都在按這個準則而活,直到他開了殺孽的頭,自願修習邪術墜入魔道,這些東西就成了空談。

入魔是個艱難而緩慢的過程。

每個夜裏他都能清晰感知到兩種不同的功法在他的身體深處纏鬥不休。陰冷暴戾的是初生的魔氣,而明亮銳利的是葉家功法。它們沿着他的筋脈蔓延,啃噬他的血肉,榨取他的每一絲靈力想要争出個高下。

起初那幾日,葉高岑傳授給他的葉家功法還能勉強占據上風,但随着他手中殺孽減重,心中惡念肆意生長,魔氣就肆無忌憚了起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無處可去的魔氣是如何将葉家功法一寸寸消磨殆盡,也讓他心裏屬于善的那一小塊地方永遠地空了下去。

簡直就像是在殺死過去的那個他。

最難捱的那幾天,他靠喝酒來壓抑那種如同被蟻蟲啃咬的痛楚。酒分許多種,又有千萬種喝法,他喝過人間那種毫無靈氣、充滿濁氣和雜質的粗釀,也喝過取蓮花露水釀造的仙酒;喝過消愁的悶酒,也喝過歌伎奉上的,染滿脂粉氣的花酒。過去他是習武之人,酒會麻痹他的身體,即使是休沐之日,他都會暗自叮囑自己不可過量。

現在他什麽都不是了,那些規矩就統統抛到腦後。

青雲載着他穿過一片茂密陰森的樹林,淌過深不見底的湍急河水,他也不知道他們走了多久,又把那群追兵甩掉了多遠。趕路的途中,他只知道太陽一日日地升起,一日日地落下,有時夜空中有繁星和月亮,有時沒有;有時一眨眼天就快亮了,有時一閉眼天就黑了。他們再沒有停下,只有痛到麻木的傷口提醒他,他還是個活着的、會喘氣的東西。

好幾次他想叫青雲停下,可只要青雲那雙悲憫的大眼睛裏蓄滿了淚水,溫柔地凝視他,他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追殺他的人越來越多,它只要停下,身受重傷的葉惟遠哪怕身手再了得也敵不過那麽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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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某一日,青雲突然止了蹄,嘶鳴一聲,不再往前一步。他從混沌中醒來,迷迷糊糊地往前看去。

他的眼前是斷崖,斷崖的下方是一片白皚皚的雪原。

雪原遼闊,一眼看不到邊際,看久了只怕眼睛都睜不開要落下淚來。

他要去的魔域就在這片雪原的深處。

·

千百年來,有關魔域的具體位置正道人士們争論不休。

他們能達成的唯一共識就是這片神秘的土地位于極北雪原的深處,除了極少數的魔修,沒人知道到底怎麽穿越這皚皚白雪和密不透風的杉樹林,走到魔域的真正入口。

葉惟遠從青雲的背上翻身下來,一腳深一腳淺地踩過及膝的積雪,搖搖晃晃地向前走。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拖曳出長長一道痕跡,仿佛下一個瞬間就會倒下。

直到他走出老遠,被他留在原處的青雲都沒有跟上來。他也沒有催促,遙遙地最後看了它一眼。它似乎也在看他,嗥叫聲震得枝桠上的積雪都簌簌墜落,落在他的肩頭眉角,讓他看起來無比像個雪人。

青雲的真身是一條只差一步就能成為真龍的青蛟龍,因為他的一次無心之恩就放棄了躍龍門的機會,化身成青鬃馬陪在他的身邊安心做他的坐騎。

它能帶已經入魔的他到這裏已經是極限,後面的路該他自己走了。

他轉過頭不再看它,一步步走出了它的視線範圍。

這兒的冰雪亘古不化,林間寂靜,除了他單調的腳步和偶爾有積雪滑落的簌簌聲就再無其他。

他閉眼仔細感受,慢慢察覺出風中極其輕微的魔氣。魔氣勾動了他身體裏的某一部分,讓他愈發心煩意亂起來。

只有修習魔功,滿手殺孽的人才能感受得到這魔氣裏究竟有什麽名堂。

他循着魔氣流動的蹤跡向杉樹林深處走去,越走,那種着了魔的感覺就越強烈。他聽到那些人死前和他求饒的聲音,聽到葉高岑和他新過門的妻子言笑晏晏,他們在他的耳邊叫他魔頭,說他是冷血的劊子手。

“我們葉家沒你這種人。”

是葉風城的聲音。

他聽得一驚,頓時從心魔中清醒過來。

環顧四周,他發現自己若是再晚一點醒,只怕是要原路折返。

他已然入魔都如此,那些正道人士來這裏更不知道要遭遇怎樣的考驗,怪不得千百年來鮮少有人能找到魔域的真正方位。

有了戒備心以後,他就再沒陷入到心魔之中。沿着越發濃烈的魔氣向一個方向去,他發現周遭的林木變得愈發茂密起來,最陰暗的那一段幾乎讓他有了黑夜來臨的錯覺。他的傷口凍僵了,流出的血凝固成冰碴子,旁邊一圈的皮肉發青發紫,摸上去一點知覺都沒有。

如果換了普通凡人在這裏,只怕早就凍僵昏死過去。

到達魔氣最濃密的那一處,他的眼前豁然開朗:一片開闊遼源的雪地,天與地都是一種顏色,白得刺目,只有他一個活着的生靈茫然地左顧右盼。

“來者何人?”

他腳底的積雪發出一陣陣顫抖,而這沉悶嘶啞的聲音正是從地底發出。

“葉家葉惟遠。”

葉惟遠的聲音不大,還盡數被風雪淹沒,都不知道能不能傳給地底的那個魔物。

“哪個葉家?”

天下姓葉的家族那麽多,那魔物像是抱有僥幸一般追問。

“隕日城葉家。”

“我不信。”那個聲音大了起來,隆隆如雷響,裏面帶着種偏執的瘋狂,“我不信!我不信!年輕人,不要試圖欺騙我!

“那我就用我的血來證明,我是葉家人,您看如何?”

葉惟遠提刀在手腕上割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過了會,因為天太冷血流不出來,他又毫不猶豫在手肘上劃了一刀。

不出一會兒,他的整條左臂上都是血口子,可他本人神情巍然不動,仿佛在流血的那個人不是他一般。

落在雪上的熱血像是有意識一般彙成一股細細的涓流,向雪的深處流去,被那未知的魔物吮吸殆盡。那魔物見了血,在地底動作越發放肆起來,而雪在此刻不再是個死物,變成了那魔物身體的一部分,瘋狂地颠簸起伏,波紋從葉惟遠站的地方傳出老遠。

葉惟遠本來身上就有傷,這樣劇烈的失血讓他面色慘白,嘴唇透出種病态的青紫。

他呼出的氣息都融入了這霜天雪地裏,不帶一點熱度,而大雪凝結在他的衣角,将他整個人化作了一尊冰雕。若不是他的眼睑仍在如一只不安分的蝴蝶那般顫動,任何人都會以為他已經死了。

“是葉家的血脈,是葉家的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葉家的叛徒,叛徒!”

那吸飽了血的魔物停止了作亂,在地底深處狂笑不止,笑聲在天地間回響,煞是可怖。

葉惟遠手臂上的那個傷口仍在流血。他晃了兩下,眼見就要跪倒在雪地上,可他還是穩住了身體,站得筆直。

“來吧,年輕的葉家子弟,來我這裏,讓我好好看看你。”

大地震顫,這一次來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葉惟遠親眼看到地面在他面前裂開。他足尖前不到一寸的地方就是那個大洞,洞口邊緣殘雪不住抖落,而裏邊黑黢黢的,教人看不清究竟。

下一刻,火光依次亮起,他這才看清這是一條看不到盡頭的石頭階梯。兩側的石牆上每隔十級階梯就有一支由不知名動物脂肪做成的火把。

青綠色的火焰燒得正旺,卻絲毫不能讓人感受到暖意。

這就是傳說中的魔域真正入口。

葉惟遠毫不猶豫地踏出了第一步,走進了這片未知的天地。

在他的身後,地面裂口緩緩合上。他走出一步,身後的階梯就消失,他不曾回頭,就如他從來都不曾後悔。

雪原之中,除了一行很快就會被大雪掩埋的腳印,什麽都不剩下。

·

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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