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章節
心頭無名火起。
“勞煩先生走一趟了。”
葉風城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你……!”
沒有得到自己想要東西的雲巍奕想大聲質問他,你不怕死嗎?你那麽年輕,有權有勢,就真的甘心去死?
“先生何事?”
“……無事。”
雲巍奕咬牙,他算是看透了葉風城這人打得什麽主意。
“阿靜,進來送客。”
原本沉浸在無名喜悅中的尹靜一進屋裏就愣住了:雲巍奕面色不虞,氣呼呼的,恨不得撩起袖子和誰打一架。拿不準是個什麽狀況的他嗫嚅着問,“雲先生,我家主人的病……”
他一句話還沒問完就被人打斷了。
葉風城合上眼,稍加重了一點語氣,“阿靜,送雲先生走。”
·
柒。
·
魔域,也就是文贛城裏沒有明确的晝夜之分。只有待得久了,才能靠着那點微弱的天光變化分辨出怎樣算天明,怎樣算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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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方說現下,當透亮的微光攜着冰冷的風穿透層層陰雲,葉惟遠便知道是天亮了。再過一會,那東西就要從內城飛來,都不知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盡頭。
每日清晨,從城中央的皇宮裏會飛來和第一日相同的鳥形木頭傀儡,嘴裏藏着他服過的那種丹藥,停在他的院子裏邊等葉惟遠過來,葉惟遠服了藥後它便自燃,不留半點痕跡。
他不是沒有試過把那丹藥丢掉,可若是他沒有服藥,那鳥就會接二連三地飛過來,從兩三只到烏泱泱的一片,停在院落裏,用它們黑漆漆眼睛一齊盯着他,直到他屈服為止。
然而只要服了那藥,他的一天就算是荒廢掉。也不知道藥裏究竟有些什麽東西,教人除了疼就是倦,昏昏欲睡,做什麽都提不起勁。醒着無精打采,睡了淺眠多夢,那夢有好有壞,颠來倒去都和一個人有關。他想自己是怨恨葉風城的,怨他的冷淡,恨他的無情。他恨得越多,那夢就來得越繁雜,都像是要把人魇住了,到最後能記起的只有春日的依稀溫度和那绮麗的色彩。
夢醒以後,他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扶着床沿吐了個翻天倒海。
他傷得很重,又總是吃些不好的東西,起初嘔出來的是一灘灘腥臭發黑的淤血,當中還夾雜着凝固的血塊和食物殘渣,再然後就是酸水和膽汁。吐到沒有東西可以吐了,他扶着床柱喘氣,勉強算是活了下來。
屋子裏臭氣熏天,他卻無暇在乎。因為過一會,那種可怕饑餓感就會來了。
修行之人早已辟谷,過去他從未感受到這般猛烈的饑餓,像是不吞吃點什麽就會死掉一般。通常這種時候,外頭那個紅衣傀儡會給他帶來各種活食。活食飛禽走獸都有,當中還有些開了智再過幾百年就能修煉成妖,他就撕開它們的胸膛,吃掉熱乎乎的心肝,再喝掉心頭的熱血。最初他只覺得生的血肉難以下咽,到後來,他就漸漸地覺不出是如何滋味,麻木地靠進食獲取片刻餍足。
吞吃血肉是最低劣的手段,卻也是每個自願堕落成魔的人都要經歷的,他不過是做了他該做的。這一日日的進食下來,他身上魔性漸長,幾次到後院裏去打水洗掉一身污濁時,能看到水面倒影裏那個人眼裏血一樣的兇光閃爍。
天亮後約莫半刻,城中來的東西就到了。葉惟遠想要像往常一樣去迎接,可今日來此處登門拜訪的木頭機甲和以往的不太一樣——喉舌機簧裏藏的不再是那奇詭的丹藥而是一句話。
“來見我。”
聽起來那魔物已迫不及待親眼看看自己收留了個怎樣的玩意。
葉惟遠兩手空空就出了自己栖身的破舊院落。這是他來到這裏後第一次仔細見過這裏的一切:文贛城原本應是某個小國的國都,不知怎的裏邊的原住民都不翼而飛,留下這麽個空殼子憑空出現在了極北雪原的地底深處,成了傳言中魔域的真身。
傷愈後他的警覺性又回來了。察覺到前方有東西,他轉身躲進了一處應該是酒樓的地方,破舊的紙糊燈籠在風中飄搖,剛好遮住了他的身形。
過了會兒,幾個游蕩在城中的傀儡人嬉笑着穿過前方道路,去了另一個方向。到那拖沓的腳步聲徹底聽不到了,他才從藏身的地方出來,繼續往前去。
文贛城其實也不大,沒一會他就到了那魔物盤踞的宮殿前頭。經過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風吹雨淋,那宮殿破落得厲害,石柱屋檐上的彩繪都已褪色,留下斑駁痕跡,只有那高大的輪廓可以看出往日坐落城中俯瞰八方的威風氣派。
宮門大開無人把守,于是他就這樣走了進去。進到宮殿內部,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只覺得這兒要比其他地方熱一些,越往裏走這感覺就越盛。
裏邊的擺設保存得倒是要比外頭好,依稀能勾勒出往日皇室們糜爛的生活。到了最靠近那魔物的地方,那些古怪的人偶反倒銷聲匿跡。葉惟遠循着空氣中濃郁的魔氣而去,慢慢就偏離通往正廳的道路,來到了地宮的入口。
葉惟遠就知道這宮殿遠比它看起來要宏大。他曾在書中讀過,胡楊生于極旱荒漠,生活在那裏的人們為了躲避風沙,經常将房屋建在地底。
地底的熱度隔着層東西都要把人烤到融化。葉惟遠伸手門上握住滾燙的銅環,想要一探究竟。這時他留意到門上似乎畫了點什麽,只是顏料早已在高溫下褪去了原本的顏色,只能看出是個輪廓有點像人的怪物。
他低下頭,手上用力往外拉那銅環,變化也就在此刻發生了。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除他以外的活物,卻是在這種一觸即發的場合。
畫中的線條輪廓變得清晰起來:原來那怪物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白蛇。畫中細節栩栩如生,像是活物一般……他定睛一看,發現一切不是自己的錯覺,而是那畫真的活了起來。
蛇尾緩慢蠕動,赤裸半身上畸形的手臂活動着,因為用力肌肉鼓起一小塊,似乎是在努力掙脫某種束縛。
最先脫離出來的是一張臉。死白的皮膚上生着珍珠一樣泛起微光的細小鱗片,雜亂的白發被随便束在了腦後,沒有眼睑無法閉合的眼睛裏赤紅的豎瞳冷冷地盯緊了眼前的不速之客。忽略掉它張口時尖銳的毒牙和非人的蛇信,葉惟遠要說,他一定在何處見過這張臉。
“止步。”
那怪物口吐人言,音調語速聽起來和普通人無異。
然後是脖子和兩只指爪尖利的手。那怪物兩手撐在門板上,努力讓自己蛇形的下半身離開畫的束縛。
葉惟遠冷眼打量着它。以人來說,這張臉看起來意外的年輕,可它作為這扇門後東西的守護者,早已不知存在了多少年。
“下邊不是你該看的東西,主人在另一邊等你,回去。”
“如果我說不呢?”
葉惟遠把它的警告視若無物,仍然固執地想要向前。
“那就……得罪了。”
·
葉惟遠佩了許多年的錯金直刀在殺葉高岑時就落下了,路上随手得來的那把毀在了紅衣傀儡身上,此時完全稱得上是手無寸鐵,想不出要如何應對這人首蛇身的怪物。
纏鬥中,他一時不慎挂了彩,血沿着臉頰上的口子流下來,落地地上。那怪物同樣沒讨到多少好處——他将氣勁凝成風刃,刺進了它的鱗片裏面。
被血腥氣和痛楚激發出骨子裏兇性的怪物發出一聲凄厲的嘶鳴,尾巴重重地拍打着地板,掀起大片浮塵。葉惟遠警覺地退後一步,但那怪物比他更快,龐大的身軀一晃就到了他面前,一尾巴抽在他膝彎,使得他失去平衡向前倒去。
眼見怪物的尖爪離葉惟遠心口只有不到一寸,它像是察覺到什麽,硬生生停了下來。
“年輕人,你姓甚名誰?”它咆哮着,聲音已不複最初的清朗,“回答我!”
“……葉惟遠。”
逃過一劫的葉惟遠跪倒在石頭地磚上,捂着胸口,艱難地喘息,幾個字都說得斷斷續續。
聽到這個名字,怪物吃吃笑起來,面孔倏地湊近,用信子沾了點葉惟遠臉上未幹的血跡。
“是這個,就是這個……”
他們離得太近了,近到葉惟遠都能感受到這東西身上蛇類獨有的腥臭味和冰冷體溫,在燥熱的空氣中格外地令人毛骨悚然。
靜默籠罩在他們之間,他眼也不眨地等待那怪物繼續說下去,而那怪物除了那兩句話就再無其它的要說。他們無聲地對峙着,似乎只要有一方示了弱就會被吞噬。
“辰已,住手,不許動他。”
他沒有等來怪物的後文倒是等來了那魔物的命令。
“是,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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