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背後的門裏傳來若有若無的水聲,千秋垂頭守在門前,目光順着地毯上的紋路沒有目的地地游走,像在僅憑意識走一個四處都是出口的迷宮。

處處都是出口,就等同于沒有出口。

世上的事大抵是如此,選擇太多了反而無從可選,自由太過反而會被圈禁于無形之物中。

銀雀正在沐浴,洗掉因為情熱期發出來的一身汗。他在這裏約莫站了半小時,才聽見銀雀叫他。

千秋敲了敲門,保持着謹慎推開門:“少爺有什麽吩咐。”

“沒有別的人在嗎,”銀雀躺在寬敞的浴缸裏,外出時梳成偏分的頭發在被随意地捋至腦後,露出他整張白淨的臉,“算了,幫我拿浴袍過來。”

“好的。”

浴室被氤氲熱氣填滿,什麽都看不真切。千秋捧着浴袍在浴缸邊站定,他站起身帶起一片水花,輕巧地拿過浴袍給自己裹上。

他的腰帶系得松松垮垮,胸口的皮膚大塊袒露着,順着肌肉的輪廓再往下探尋,一切都藏進了黑暗中。

千秋終于看到他後頸上的腺體。沒了項圈的遮擋,那些陳年的疤痕得以展現。

是牙印。

不止一個牙印。

它們已經很淺,不仔細看大約看不出來。

銀雀扯了扯衣襟,那些疤痕重新被藏起來:“你在看什麽。”

他沒有離開浴室的意思,反倒在浴缸邊緣坐下,朝千秋伸出手。

銀雀抽煙抽得不兇,但也不少;通常他突然伸手的時候就是要煙,這點在一周的相處中千秋已經完全了解。

拿煙,點火,一切都很熟練,千秋說:“少爺很好看,所以不小心出神了。”

“就這句話足夠讓你***,你知道嗎。”銀雀道。

從他唇縫間飄出的煙和浴室裏的白汽糾纏得不分彼此,千秋收回他失禮的目光,在那人身側乖乖站着,幹淨的毛巾搭在臂彎中,随時等候主人的差遣,和這棟宅邸中所有的下人一致無二。

“抱歉。”

銀雀朝他看了一眼,接着便說:“該怎麽伺候人,會嗎。”

不遠處棉質的拖鞋正放着,銀雀濕漉漉的腳一只踩在冰冷的瓷磚地面,一只搭在膝蓋懸在空中。千秋沉默着走到他身前蹲下身,手持毛巾捧起他的腳。柔軟的毛巾細細擦拭過他的腳掌,腳背,試探着推進指縫間,帶走所有的水珠。

其實銀雀并不需要人伺候他洗澡更衣,大多時候傭人需要做多少都是看他心情的。心情懶散時恨不得什麽都讓別人來做,趕時間時自己做反而比較快。

但他喜歡看男人匍匐在自己腳邊的模樣。

沒有任何自尊,甘願受驅使,所做的一切幾乎都是為了讨好他,仿佛深愛着他。

銀雀垂着眼,感受腳上陌生的癢意,聲音沙啞道:“你想做什麽。”

“給少爺擦幹水。”

“不是這個,”銀雀說,“你想做什麽。”

“想過好一點的生活。”

“伺候人也算好生活嗎?”

“不算,”男人語氣平淡,聽不出任何不甘,像是在簡單闡述他的真心所想,“之前我只是想找一份穩定的工作,謝謝少爺用我,今後我想做的事就是待在少爺身邊,能幫上少爺的忙。”

銀雀沒有信,只是懶洋洋地回答:“哦?那你加油。”

“少爺呢,少爺想做什麽。”

“我?”他抽着煙,忽然擡起頭看天花板,将吸進肺裏的煙全數吐往上空,看着它們翻滾着,逐漸消散,“我沒什麽想做的。能順利繼承成家,也就差不多了。”

“我可以問您嗎少爺。”

“嗯?”

“少爺應該養只Alpha或Beta,情熱期的時候就不會那煎熬了。”千秋淡淡道,“應該很多人願意聽從少爺的吩咐,少爺養一兩個人也不奇怪……為什麽要強忍。”

“哦?”銀雀笑起來,“怎麽,你想當我的寵物,不想當随從了?”

“我沒有這個意思,只是看到少爺受罪,”千秋說,“心裏很難過。”

“同情?憐憫?”銀雀的笑容變得陰冷,“他們配碰我嗎?你以什麽立場在同情我?一個娼婦生的雜種?”

男人終于放下毛巾,赤手握住他的腳,替他穿上拖鞋。

銀雀冷冷道:“看着我,告訴我你是什麽?”

千秋擡起頭,狹長的眼藏在頭發的陰影中,展露出他标準又虛僞的笑容:“我是少爺的随從,仆人,狗。”

——

“這裏的工作也不難辦,每天去早上喂一次馬,然後去采新的草料,跟他們學怎麽拌草料,午飯過後去遛馬,兩天給它們洗一次,晚上再喂一頓……你可真走運,我在馬場十幾年了,你是第一個從本家被趕出來,還能在馬場工作的。”年過五十的大胡子說,“我叫涼宗,叫涼師傅就行。”

千秋點點頭:“我叫千秋。”

“我知道啊,成奂大管家親自把你送過來的,我都吓到了。”涼師傅正領着他在馬場裏熟悉地方,順帶閑話幾句,“這幾個農場裏最輕松的就是馬場了,不髒不累,包飯,每個月還有點薪水。你怎麽得罪了少爺,少爺居然沒把你……”

涼師傅一邊說,一邊回過頭對他比劃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千秋乖巧地笑了笑:“大概是因為說錯了話。”

“正常,正常,太正常了。”涼師傅道,“少爺的脾氣是很怪,這幾年越來越怪了……以前他還會隔幾個月就來馬場騎馬散心,那時候挺好說話的,跟下人也聊得起來。”

“以前?”

“我數數……啊,都七八年過去了。”涼師傅回憶着,忽地轉身拍了拍千秋的肩膀,“嗨,別擔心,在馬場很自在的,要不了兩年就能攢下一筆錢,到時候少爺也不記得你了,你就拿着錢辭職就好了。……你好高啊,和Alpha似的。”

“要是Alpha就好了。”

“哈哈,确實。世上還是普通人多一點,就像我們這種,普通的Beta……”

在他回答完銀雀那個問題後,漂亮的男人沒再多說什麽,自顧自地回了他的卧室,甚至沒說一句“你可以去休息了”。千秋便守在他的房門前,直到天亮時分成奂到他面前,讓他跟自己走。

簡單來說,他确實惹惱了銀雀,就像那些人曾經提醒過他的,他被下放到了農場裏養馬。

比起他的前任們,他已經幸運得多。

千秋學得很快,涼師傅很喜歡他,沒過兩天便和他關系好了起來,經常傍晚遛馬時跟他一路,一邊偷喝酒,一邊唠嗑。不過千秋話很少,多數時候都是涼師傅在說。

偶爾千秋會問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但話題總會莫名其妙地回到少爺身上。

“……少爺以前是不是遇到過什麽危險,”千秋說,“我聽別人都是那麽說的。”

涼師傅在馬場自在慣了——這裏不是成家大宅,不需要小心翼翼。老男人喝着酒,砸吧兩下嘴像在回味餘韻,說:“這不是廢話嗎,你去問問,殷家,斯坦因家,還有皇室,這些出身的孩子誰沒遇到過危險。……少爺很小的時候,我想想,好像是才十一二歲,剛分化的時候,被人綁架過,最後是自己逃出來的,在療養院住了一年。”

“自己逃出來?”

“嗯啊。”涼師傅搖着頭嘆息,口吻裏滿滿的同情,“成家不是,還有個死了的長子嗎,叫什麽來着……”

“知道,”男人點頭,“成銀鸩。”

“又是Alpha,又是經商的天才,可惜死的早。”涼師傅道,“少爺是Omega,遲早也會給別人家生兒育女,說白了,老爺不在乎他,所以那時候綁匪開了個什麽不得了的要求,老爺沒同意。少爺福大命大,自己逃回來了……”

不對,他想知道的不是這個。

千秋忽然察覺到他想知道的并不是銀雀腺體上的牙印因何而來,也不是他為什麽這麽陰晴不定。

他想知道的是——

為什麽他偶爾會露出那種表情,像個空洞人偶,任由世界推着他機械前行,自願不抵抗。

——

“人帶過來了,少爺。”

靶場,銀雀握着銀色的手槍,對準了遠處的靶心。成奂穿着和平時一樣的裝束站在他身邊提醒道,但銀雀并沒回應,專心致志地瞄着靶子,直到“嘭”地一聲響起,子彈打穿了靶心,他才扭過頭道:“你這套西裝我都快看膩了,偶爾也換一套吧。”

“好的,找時間我會去再做一套。”成奂點頭道,“我帶了三個人過來,少爺先看看有沒有滿意的。”

“不想看。”銀雀說着,又端起手槍,“我也不需要貼身保護。”

“馬上少爺就要去東部,身邊沒有值得信任的人可不行。”

“你剛招來的人就值得信任嗎。”

“是我的錯,千秋惹少爺不開心,是我沒有挑好人,”成奂微微颔首道,“這幾個少爺再看看有沒有合意的。”

人就站在他們身後不遠處,銀雀思索着,好半晌才煩躁地放下槍:“讓他們站到靶子那去,頂蘋果。”

這一個星期,成奂已經不知道帶了多少Beta來供他挑選,沒有一個讓他如意的。但确實如成奂說的,他要去東部一趟,沒有個合意的人,旅途危險不說,還會過得很不愉快。

三個高矮不一的Beta在成奂的授意下,站到了靶子處。他們一個個手裏都捏着蘋果,可誰也沒有直接放上頭頂。有人神色凝重,有人手在發顫,也有人咬着牙,露出敢怒不敢言的表情。

不知究竟是怕漆黑的槍口,還是害怕成家少爺的各色傳言。

“快點,別壞我心情。”銀雀懶洋洋地說着,重新将槍口對準那邊,拇指輕巧地拂過保險。

有人率先下定了決心,咬緊後槽牙将蘋果扶在頭頂。第二個、第三個見狀,也同樣這麽做了。

銀雀看着他們那副豁出去的表情,只覺得好笑。他腦子裏忽地閃過千秋平靜的臉。

他總是很平靜,無論被訓斥也好,被打也好,跪着替他點煙也好,替他擦腳也好。除了平靜之外,就只有那個假不能再假的标準笑容。

如果換成男人的話,此時此刻一定也保持着他的平靜,用狹長卻深邃的雙眼直視槍口。

如果問他為什麽不害怕,他肯定會開始假笑,會說“因為是少爺的命令”之類的。

甜言蜜語最可怕之處不在于它是欺騙,而是明知道那是種讨好,是種算計,人還是想聽,甚至上瘾。

銀雀的食指在扳機處,緩緩地扣緊。

三個Beta臉色難看地緊繃着身體,不知費了多少力氣才控制住自己站在那裏別動。

突然的一瞬,銀雀放下了槍。

“算了,讓他們滾吧。”他微微皺着眉,“把千秋叫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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