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溫讓坐在吧臺前的高腳凳上,看裴四沖蔣齊龇牙咧嘴的指揮來指揮去,一會兒讓他調酒,一會兒又嫌他動作慢吞吞,好好一個混黑老大哥被他支使得像個打工小弟, 偏偏這個“打工小弟”還一副沉迷其中、樂此不疲的模樣,一雙深邃眉眼時不時向裴四投去柔情蜜意的一瞥,把裴四臊得直跺腳。

溫讓調笑裴四:“你倆跟一對兒老夫妻似的,一個咋咋呼呼,一個任勞任怨。”

“你快別膈應我了。”裴四一張臉皺成一團,沖溫讓抖抖肩膀:“天天就跟這兒黏着,甩都甩不掉,大尾巴一樣,煩人。”

他們的對話蔣齊聽不到,他又被裴四使喚去卸貨了。

“你怎麽樣,最近?”

溫讓輕輕搖晃酒杯,抿了一口,回答說:“挺好的。”

裴四擠眉弄眼兒:“還跟那個小哥哥保持着呢?叫什麽來着,沈什麽拾?”

“沈既拾。”

“不錯呀。”裴四抱着胳膊往臺子上一趴,去夠蔣齊留下的一包上好香煙。溫讓斜眼看他,打趣道:“一邊嫌棄着人家喜歡你,一邊又大模肆樣占着人家的好處。”

“他自個兒樂意。”裴四從鼻孔裏噴出兩道煙氣,賤兮兮地慨嘆:“要不說這種人都是自己作呢,對着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獻好,得不到回應也怪不了誰。”

他不樂意說蔣齊,說來說去都是槽點,該抱怨的也早就跟溫讓抱怨過了,比較起來他倒更對沈既拾和溫讓兩人的事感興趣,話鋒一轉,又把主題拐了回去:“你跟那小崽子,難不成真打算發展下去?”

溫讓看着裴四,這個擅長把情感當看戲的老友眼睛裏滿是興味,仿佛随時都想看到旁人上演為情生為情死的戲碼,自己好在一旁捧着爆米花嘎嘎樂。他把目光移到手裏精致的玻璃酒杯上,裏面色澤昳麗的液體中飄蕩着稀疏的氣泡。他輕聲回答:“還真……說不好。”

裴四張了張嘴,不相信自己聽到的話,又問一遍:“什麽?”

溫讓悠悠喝了兩口酒,把酒精的味道在口腔裏發揮到極致才慢慢咽下去,語調像做夢一樣缥缈:“跟他在一起呆着,不論怎麽樣都覺得舒服。”

他有些自嘲地笑笑:“這大概足以構成,想跟他有所發展的理由?”

裴四沒能及時回應這個問句,溫讓的話音剛落地,他的手機便像掐分踩秒一樣響起來,來電顯示是沈既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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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四悶頭抽了兩口煙,揮舞着夾煙的手指說你接你接,老子他媽得緩緩。

店裏暖氣打得很足,只穿一件毛衣也不覺得冷,溫讓沒有披外套,走到店外才發現空中竟然飄起了小雪花。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他在路邊滑下接聽鍵:“喂?”

沈既拾的聲音從聽筒的那一頭傳來,是他貫有的帶着略微沙啞的磁性煙嗓,溫讓伸手接一片雪花,看它被迅速烘到融化。大概是因為自己剛向裴四坦誠了心意,在這個時刻聽到沈既拾的聲音,他的心窩竟然也跟着雪花一樣融得稀稀拉拉,沈既拾那一聲“溫老師”順着他的耳道直接滑入心口,激起一點兒綿膩的水花兒,格外溫柔。

“嗯,明天已經上車了?”

“上車了。”沈既拾問:“你還在裴四哥店裏麽?”

“在呢。”溫讓用鞋尖攏起一小撮雪花,說:“你要來麽?”

沈既拾發出了低低的笑聲,溫讓突地生出一些心靈感應,他站直身子往遠處看,問:“你在哪?”

“你往右看。”

溫讓向右邊扭過頭,在第四根路燈底下,沈既拾靠着柱子站立,細碎雪花在他頭頂輕柔旋轉,暖黃色的燈光将他優秀的五官透出濃厚陰影。他隔着四根路燈,隔着夜風和雪花,隔着酒吧街鼎沸的音樂與喧嚣的人群,沖溫讓彎起唇角笑,貼着手機的話筒柔聲說:“出來接電話竟然不穿衣服,不冷麽?”

溫讓覺得這個男孩子今天格外好看,在這片紙醉燈謎與燈紅酒綠當中,好看得紮眼,散發着吸引一切光芒的魅力。

他忍不住笑了,與沈既拾對視着,舉着手機向他和燈光走去:“不冷。”

“明天上車了?”

沈既拾把圍巾摘下來給溫讓圍上,搓搓他通紅的耳朵,又回答一遍:“嗯,上車了。”

“想進去喝一杯麽?”

“不喝了,”沈既拾頓了頓,說:“我們回家吧,我有話想跟你說。”

他有些緊張,語調比平時快一些,看着溫讓的眼睛裏有明明爍爍的光,等着溫讓給他一個肯定的回答,仿佛這會是影響接下來一切是否順利的至關開頭。

溫讓感到自己的胸腔被輕輕撞了一下。

他點點頭:“好,我去跟裴四說一聲。”

裴四還沉浸在“溫讓想談戀愛了”的震驚之中,無法自拔。

震驚的倒不是想談戀愛這件事本身,畢竟世界上大多數人還是渴慕愛情與幻想的,抗拒親密關系的他才是少數派的那一方。

他震驚的關鍵在于,溫讓那個可能發展為戀愛對象的人,是個比他小好幾歲的在校學生——甚至就是溫讓本人的學生。

在裴四的觀念裏,只要不牽扯感情,跟誰都可以共享快樂,肉體,精神,單純的碰撞與享受,誰也不去禁锢誰,誰也不入侵誰的生活,多麽美妙的事情。

但凡二人之間确立了什麽關系,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他忍不住聯想到自己身上,想到蔣齊對他的窮追不舍。

裴四第一次經歷這麽可怖的追求——并不是以前沒有人追過他,不誇張的說,這條街上的每個店裏都有幾個人想跟他上床——卻只有蔣齊不以上床為目的追求他。

看上去那麽深沉狠辣的一個男人,做出一件又一件愚蠢至極的事,低眉順眼讨他歡心,只是因為一句讓他怎麽也不能理解的“喜歡你。”

可即使都是喜歡,蔣齊與沈既拾也不一樣。

蔣齊是成熟的男人,他的身份讓他從刀口上舔着血一路走過來,明白行事的規矩,雖然裴四每天都因為蔣齊的追求而煩惱,也不能不承認蔣齊從沒有突破自己的底線,他知道不論什麽事都牽乎着“度”。

但是沈既拾,他年紀小,是學生,沒進入社會,許多人情世故都不懂,大學生的情感只會腦門兒一熱就說“愛”,仿佛愛情可以當飯吃,可以從此就不顧忌這世界的規則與框架,可以随意暢想以後與未來這種虛幻的東西,将另一個人的生活,死死捆在自己身上。

溫讓根本不需要這樣,也不能被這樣對待。

裴四在心裏把沈既拾當成一個幼稚的男孩兒,他認為溫讓與一個學生在一起是十分危險的事,一定會把溫讓目前相對平穩的生活攪得一團亂。

“哧啦——”

煙頭被扔進酒杯裏,裴四揉揉頭發,悶悶地嘆口氣。

在他的心裏,有資格與溫讓冠以“戀愛”名義相處的人,這麽些年依然只有程期。畢竟程期從外表、財富、生活習慣、未來追求等各個方面,都有着成熟理性的目标,他不會要求溫讓過多給予感情,不會要求溫讓付出心力。

這一圈朋友裏,我最希望溫讓活得安穩。安穩就夠了,別再讓他經歷其他起落了。

裴四不開心地想。

溫讓回到店裏,跟裴四說沈既拾送完弟弟回來了,他們要走了。

裴四垮着臉瞪他,滿臉不開心。

“怎麽了這是?”

“溫讓啊……”裴四捶捶他的肩窩,有些話在心裏可以信馬由缰,真正說出口,對于任何一個正常人來說都忍不住覺得矯情與羞恥。

他緩慢醞釀着,磕磕巴巴對溫讓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其實我也覺得自己在閑扯淡,誰他媽知道你們要不要談戀愛,我就是……我不想讓你再心累了,你能懂麽?”

溫讓拍拍裴四的臉,勾起嘴角露出柔軟的笑意,安撫好友:“我懂。謝謝你。”

“但是沈既拾,他不是那種幼稚的孩子。至少我覺得不是。”

該說的都說了,裴四心裏舒坦了許多,溫讓這句話讓他沒了辦法,還能怎麽辦呢?畢竟是人家自己的事。他拍開溫讓的手點了根煙:“滾吧滾吧,回去上床吧!”

溫讓轉身往外走,看到從門口進來的蔣齊又回過頭,沖裴四眨眨眼:“你男人來了。”

“去你媽的!”

“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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