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裴四像一條喝暈了的狗,在店裏轉來轉去,揪着蔣齊的衣領問個沒完。
“你怎麽查到的?”
“确定麽?”
“那狗日的王八蛋還活着麽?”
“溫良能找回來麽?”
蔣齊閉口不言,人口販賣的犯罪網太錯綜複雜,他沒法跟裴四說出其中黑暗肮髒的東西,只在裴四問出最後一個問題時輕輕搖搖頭,深沉地回答:“不知道。”
裴四望着蔣齊黝黑的瞳孔,那裏面承載的是他所不能領會的冰涼與憐憫。他第一次将眼前的男人與向來沒有真正思考過的“黑道”聯系在一起,他像是才明白過來蔣齊的身份,這個每天以愚蠢方式追求自己的人,吃得是黑飯。
裴四陡然覺得一身冰涼。蔣齊所處的,究竟是一個怎麽樣的世界啊。
“你……”他咬咬嘴唇,橫亘在喉口的問題問不出口,他的嘴唇被膠水牢牢粘住,生怕自己這句話一問出來,得到的就是自己不能容忍的回答。
蔣齊看裴四糾結的面容卻是慢慢笑了,眼神兒都變得柔和,裴四開始對他展露情緒了,這實在是一件讓他心窩酥麻的事。
他擡起裴四的一只手放在唇邊咬了一口,回答裴四還未說出口的問題答案:“我不做這種事。”
“我有底線。”
裴四松了一口氣,同時又升騰起一股子被看透了心思的羞臊,竟然難得的紅了臉,抽回自己的手欲蓋彌彰的嫌棄叫喚:“又咬又舔的,你是狗麽!就不能好好說話?”
溫讓和沈既拾就在這時候推門闖了進來,他在來的路上給自己做了一萬次心理暗示:別激動,別太激動,冷靜一點。然而所有心理建設在此時見了裴四依然像面臨審判一般全然坍塌,他幾乎不能說話,口幹舌燥地招呼了一聲:“蔣哥。”便摳着吧臺邊緣,直直盯着他二人。
裴四激動的心情在見到這樣的溫讓時,突然生出劇烈的難過。
他太興奮了,沒有認真思考就給溫讓打了電話,溫讓有多久沒露出這樣表情了?這份小心翼翼的希望紮痛了他的眼,心酸之極。
“溫讓,這裏太吵了,咱們去樓上休息室說。”裴四狠吸一口煙,把住溫讓的肩膀往吧臺外走:“蔣齊說,那人當年去了南城。”
“南城?”
先驚訝的倒是沈既拾,他說:“南城就是我家隔壁的市。”
溫讓回頭看他,在口中喃喃着“南城”這兩個字,直到幾人上樓梯,進了裴四的休息室,噪音都被隔絕在外,溫讓克制住情緒,向蔣齊認真鞠了一躬,道:“謝謝,蔣哥。”
蔣齊笑笑,靠在身後的辦公桌上,擺了擺夾煙的手。
“南城”占據着溫讓此時全部的思考,他急促的呼吸兩下,調整自己的狀态,繼續問蔣齊:“所以,是找到當年拐賣溫良的那個人了麽?”
所有人的目光都彙集到了蔣齊身上。
“溫讓,”蔣齊眯起眼睛,深邃的眉目在頂燈垂直的烘托下隐匿于黑暗中,他往手邊的煙灰缸上磕磕煙灰,緩慢的說:“人口這個行當,不是一個人能端起整個鏈條的。”
“盯貨,取貨,走貨,中間每一環的利益輸送,都可以跨越你一輩子也聯想不到的渠道。”
“被拐走,被賣給中介,中介再把小孩兒轉賣出去,命好的被賣給別家當孩子養,命不好的……天橋底下紮堆要飯的殘廢,你見過吧?‘童子腦’這種菜,你聽過吧?國內外靠幼童和未成年賣淫的組織,你知道麽?”
“蔣齊!”
裴四呵斷蔣齊的話,皺着眉頭看向溫讓,溫讓的五指像五條蒼白扭曲的枯枝,狠狠攥在沈既拾的小臂上,整個人似乎搖搖欲墜。
“這潭水太深也太髒,裏面漂浮的都是人骨,我沒法跟你說更多的東西。我能幫你查到的,只有你弟弟丢掉的那個時間段,有三個孩子從咱們省運了出去,死了一個,剩下一男一女,男孩兒被賣到了南城。”
裴四猛的扭過頭,瞪圓了眼睛:“死了一個?!”
這一點蔣齊沒對他說過。
裴四連忙看向溫讓,清晰的看見溫讓的瞳孔驟縮。
蔣齊把煙屁股摁進煙灰缸,撣撣整潔的衣袖。
“你只能知道這麽多。”
怎麽從裴四店裏離開,又是怎麽坐上車跟沈既拾回家,溫讓已經不能回憶了,等他恍然從夢裏驚醒一般回過神兒來,車子已經駛到小區樓下,車廂內放着舒緩輕柔的音樂,沈既拾坐在自己身邊,釋放着溫暖的力量。
“沈既拾……”
溫讓開口呼喊,才發覺嗓子竟然幹涸到緊澀的地步,他輕咳兩聲潤潤嗓子,低頭點上一根煙。
“我要去南城。”
沈既拾把車穩穩剎進停車位,熄火,音樂也随之戛止。煙火大會早已結束,世界被厚雪包裹,稀釋了所有噪音,一派安谧祥和。窗外的黑夜并不純粹,車燈打出去的兩道黃光射在一塊隆起的小雪丘上,與路燈交織融合在一處。
車廂頂燈沒有打開,身處黝黯中,顯得前方格外明亮。
沈既拾握住溫讓的手,放在掌中為他搓暖活血,問:“打算什麽時候去?”
“你問我麽?”溫讓反扣住沈既拾的手,聲音像羽毛,在缭繞的煙氣中缥缥缈缈:“我恨不得現在就過去。”
何止是現在呢。
當聽到裴四在電話裏對自己那樣說的時候,在奔赴“尋找”的時候,在蔣齊對自己說那些可怕的話的時候,他便已經恨不得自己立馬就去到南城,去尋找終于有了一點兒線索的溫良。
好像“南城”這兩個字就代表溫良已經被找到了,就代表溫良還活着,就代表自己在踏上南城土地的那一刻,立時就能從南城上百萬的人口之中一眼覓到溫良,将他抱在懷裏,對他說哥哥錯了,哥哥終于找到你了。
“可是不行。”
溫讓張開胳膊,抱住沈既拾的肩膀,将臉埋進他溫暖的肩窩,聲音悶悶的。
“我不能再像一只無頭蒼蠅一樣了。我也願意在身上挂着尋人啓事,繞着南城走遍大街小巷、我也願意把溫良的照片印在小旗子上,騎着摩托車一路趕去南城、我也願意在南城的火車站汽車站天橋上跪一天,求好心人告訴我有沒有在十七年前見過一個肚皮有胎記的小男孩兒……我都願意做。”
“可是好不容易有了目的地,萬一打草驚蛇怎麽辦?”
“萬一人家再把我的溫良藏起來,怎麽辦?”
“萬一……”
萬一死掉的那個男孩兒就是溫良,怎麽辦。
溫讓說不下去,他的喉頭生疼,也許是喝了風,也許是壓抑了一晚的難過終于沖破心髒溢出喉嚨,他逼自己不去設想這個最可怕的可能,不去想蔣齊口中冷漠吐露的“殘廢”、“童子腦”、“幼童賣淫”……嘴唇緊咬到渾身發抖,大顆大顆的眼淚洇進沈既拾的大衣,無數次夢裏出現的畫面再度放映在腦海,已經被時間沖刷到模糊的、小溫良最後那聲無助的“哥哥”,就像一根粗碩的鋼針,直直捅破他的太陽穴,幾乎要紮穿腦仁兒,穿透喉嚨,把五髒六腑也一并挑出體外,溫讓恨不得讓時光迅速倒退,返回十七年前那個大雨的傍晚,掐死那個愚蠢到了極點的自己。
為什麽,到底為什麽要讓我的溫良遭遇這些可怕的事情,他做錯什麽了?
錯的明明是我啊。
溫讓用盡渾身力氣揪住沈既拾的衣服,無聲的嗚咽着,幾乎要崩潰了。
沈既拾閉上眼睛,一下,一下,撫摸溫讓柔軟的頭發。
他環住溫讓後背的那只胳膊用力握着拳頭,用指尖使勁抵住掌心的穴位,尖銳的刺痛才能控制自己保持冷靜,不讓發酸的眼眶滾出眼淚。
他悲傷于自己的無能為力,同時又清醒的明白,溫讓此時不需要他人的感受與眼淚,他需要的是一個供他傾瀉情緒的懷抱,一點兒足夠支撐他熬過今晚的依靠。
他熬了十七年,他真的太辛苦了。
窗外的細雪開始停落,沈既拾感到溫讓的情緒在回緩,漸漸抑住了哭聲。空氣中浮蕩着希冀與恐懼的味道,他抱住讓自己心疼又憐愛的戀人,在他耳邊小聲安撫。
“溫讓,如果你願意再等幾天的話,一周後我就放假了,我想陪你一起去南城找溫良,可以麽?”
“我有親戚就在南城,我先拜托親戚打聽打聽,我們可以先和南城警方聯絡,跟他們說明情況,請他們協助調查。”
沈既拾歪頭親親溫讓的頭頂,兜住滿腔酸澀。
“他一定還活着。溫讓,你別怕。”
“一定還活着。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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