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溫母是在二十歲那年認識的溫父,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她沒有意見,或者本來有意見,在見到溫父之後就沒有意見了。
俊朗,周正,渾身散發着勃勃向上的活力與年輕,年輕的溫父笑起來很迷人,一排雪白的牙齒在豐潤的雙唇間熠熠生輝,他向溫母伸出手,有點兒腼腆,有點兒含蓄,說:“你好。”
兩只手掌貼合到一處的時候,溫母胸腔裏那顆青澀柔軟的心髒“咚”得跳了一下,她想,就是這個男人了,用不了幾年後,她會把自己年輕美好的青春托付給他,與他攜手走進對方的生命,将血脈相融,命運相交,融彙出新的共同生活,那是屬于他們的小小的家庭。那個年代獨生子女的政策還沒出現,他們可以生一個兒子,女兒也很好,最好能生一對兒雙胞胎,兩個寶寶也許會很鬧人,把他們安全養大需要花費的心神也更多,他們可能會打架,為了誰能多吃一點兒零食嚎啕大哭,自己也許會心煩氣躁,但依然耐心平等的為他們分好;他們的孩子一定很好看,可愛又機靈,自己會好好愛他們,保護他們,給他們最好的,讓他們開心健康的長大;等他們都成家了,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也該退休了,幫着他們帶帶孩子,與溫父一起步入安穩平和的晚年。
三十五年前,年輕的溫母幻想了以後的一切,三十五年後,她看着跪在眼前的大兒子,感覺整個世界都颠倒了。
“……你在說什麽呢?”她怔愣着,顫抖着,輕聲問。
在一些很尋常的時候,溫母會忍不住一個人胡思亂想,比如做飯的時候,菜刀在蔬菜的根莖上“唰唰”切過;比如洗衣服的時候,看着洗衣機裏不斷旋轉卷滾的物什;還有出門買菜,看到街上和和美美的一家人,或者看到電影裏妻離子散的畫面,很多很多個不經意的瞬間她都會突然想到,自己上輩子可能真的造了什麽孽,不然自己明明沒做過什麽錯事,為什麽生活卻對她那麽苦?
為什麽只有四歲的溫良會被拐走,為什麽自己的家會經歷這樣的苦難,為什麽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一點點找到的希望也沒有,為什麽好不容易有了線索,找到了孩子,他卻不願意回家,為什麽已經在她被煎熬到快要崩潰的時候,溫讓對她說了這些讓她無法理解的話。
同性戀。
沈既拾。
發現他是溫良之前就在一起。
兄弟,戀人。
“我不能再弄丢他一次了,媽,我求你了,我不能再沒有他了……不能再丢掉他了,真的不能了媽……”
溫讓翻身從床上撲下來,絲毫不顧及裹着石膏的胳膊,整個上身都匍匐在冰涼的地磚上,一下一下磕頭。額頭與地板碰撞的沉悶聲響,被眼淚腌漬的沙啞哭求,屋內衆人還未來及反應的窒息寂靜,一切的聲響擰成一股粗粝的麻繩,狠狠絞上溫母的脖子。
“你說什麽呢?”她咽了口口水,沖溫讓投去迷茫的眼神,腦子裏轟轟隆隆一通亂炸,天旋地轉。她腳下一個趔趄,晃了晃,溫曛被吓回了神兒,趕緊上前扶住她的胳膊,被一把揮開。
“你說什麽呢?”她逼近溫讓,反複問這一句話。
“你說什麽呢?說什麽呢?你說什麽呢?!”
溫母的臉脹紅成豬肝的顏色,她仿佛終于從疑惑中篩選出明确的信息,整個人劇烈的哆嗦起來,聲音一層層升高,及至她來到溫讓跟前時,已經聲嘶力竭。
“你在說什麽呢?!”
她瞠目欲裂,揚起手,一個帶風巴掌直直甩到溫讓臉上。
“啪!”的一聲脆響,蟄伏許久的炸彈終于在這個家庭裏被點燃,所有如履薄冰的小心與心照不宣的僞裝全然破裂,病房裏霎時間一片混亂,跪在地上磕頭的溫讓,不敢置信的溫母,急忙拉着溫母的溫曛與護士,把溫讓從地上拖起來的溫父和李佳鹿,整個畫面混亂不堪,支離破碎。
“你是不是瘋了,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話麽,你是不是瘋了!我怎麽從來不知道你喜歡男人,你什麽時候開始喜歡男人的?怎麽就是他,怎麽那麽巧就是他?!他是你弟弟,是你弟弟! 你瘋了麽?瘋了麽?!”
溫母的臉龐已經全然扭曲,她揮舞着雙手,沖溫讓劈頭蓋臉狠狠抽打,眼淚與唾液絲從她痛苦憤然的臉上迸射而出,溫讓跪在原地不躲不閃,兩尊膝蓋澆了水泥一般紋絲不動,溫父與李佳鹿兩個人也拽不開他。溫曛攏不住溫母的胳膊,眼見着溫讓臉上浮起一朵鮮紅的巴掌印,眼淚一下子出來了,她手忙腳亂的向兩頭喊叫:“媽你別打了!我哥的胳膊還傷着呢……爸你快把我哥拉起來啊!哥你起來啊!起來啊!”護士跟着喊:“別打了!不能打!”
溫父的臉上早也挂了霜,他托着溫讓的腋下把他往上擡,沉聲命令:“起來,你先起來!”被溫讓一扭身子別開,繼續往地上磕頭,“咚、咚”的悶響像是鑿在每個人胸口上,聽得人心慌。
溫曛控制不了局勢,這幾天壓在她稚嫩內心上的壓力在這一刻全然崩潰了,她一跺腳尖叫起來:“幹嘛啊!你們幹嘛啊!溫家又不是只有我哥一個孩子,他愛做什麽做什麽,不還有我呢麽?傳宗接代我也可以啊!你們幹嘛啊!”
溫讓和李佳鹿猛地擡起頭,溫讓掀起眉毛叱她:“溫曛!閉嘴!”
溫母粗喘兩下轉過臉,抖動着眼珠看着溫曛:“你又怎麽了?”
“我……”
溫曛哭着想開口,被溫讓第二次打斷:“你閉嘴!”
混亂的嘈雜引來圍觀的人群,他們站在門口透過小窗向裏張望,竊竊私語,幾個護士在這時撥開人群走進來:“吵什麽,病房裏鬧什麽鬧?”
這場鬧劇是以溫母的眼淚收尾的。
她像十七年前一樣嚎啕大哭,以一個母親的身份,扭曲而悲痛,喉口幾度痙攣,差點兒要喘不上氣來。
每個人的情緒都極端不穩定,溫曛看着哭成一只佝偻瘦蝦的母親,一抹眼淚決定留下來照顧溫讓,讓溫父和李佳鹿先送溫母回家。
李佳鹿開了車來,溫父扶着溫母坐上後座,她一雙眼睛哭得渾濁,太陽穴火燒火燎,頭痛欲裂,一把刀子戳在心髒裏來回翻攪,她攥着溫父的手指小聲問:“我這輩子也沒做過壞事,老天爺為什麽對我這樣?親兄弟,這是造孽啊,這是造孽啊!”
那說話的語氣裏透出的茫然與無助,聽得李佳鹿鼻根兒發酸。
另一邊,醫生檢查後确定溫讓的胳膊沒有出問題,他躺在病床上雙目放空,溫曛要來冰袋小心敷在他腫脹的臉上,天冷,皮膚一碰了冰不由自主就開始細微痙攣,溫曛趕緊把冰袋又擡起來一些,盯着溫讓臉上的傷,目光又向下滑到他裹着石膏的胳膊,嘴角繃不住往下一撇,兩顆眼淚直直砸了下來。
“哥……”她伸出指尖兒,畏畏縮縮的碰碰溫讓臉頰上鼓起的巴掌印,小聲問:“疼麽?”
不等溫讓回答,她眼睛一眨,淚水小溪一樣淌下來:“哥,咱們家怎麽辦啊。”
溫讓拿過她手裏的冰袋,沖她虛弱的笑笑,眼睛裏盛滿溫曛看不懂的悲戚與平和——真的是平和,從溫母走之後,他整個人便呈現出一種漠然的平和,再也沒有情緒覆蓋在他身上,溫讓的狀态就像一頭栽進了深不見底的海水,卻同時被洶湧的海水沖走了身上所有的包裹。
他已經把最糟糕的事情說出來了,他徹底抛掉了一直努力維持着的,身為溫家長子長兄該肩負的責任,他又成為了溫家的罪人,背上了“不孝”的罪孽,還會有什麽比這更糟糕的局面呢,事情還會變的比現在更無法挽救麽?
不會了。
他深陷泥潭,他如釋重負。
溫曛看不懂溫讓的神情,她只覺得害怕,茫然又無措,愣坐在床邊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直到溫讓敷完臉,問她:“手機幫我買了麽?”才想起這檔子事兒,趕忙起身去包裏掏,邊說:“是佳鹿姐掏的錢,手機卡給你補辦了,還是原來的號碼,聯系人和短信也都在,已經放進手機裏了。”
溫讓接過來滑開屏幕,點頭道謝:“麻煩你倆了,我把錢轉給她。”
溫曛沒接話,她想起了什麽,攥緊自己包裏的手機,用牙齒細細咬着嘴唇思考。
半晌,她終于下了決心般站起身,嗫嚅着問溫讓:“哥,你餓了麽?”
“不餓。”
“那……我想去吃點兒東西,再給你帶回來點兒。”
愧疚絲絲縷縷攀爬上脊柱,溫讓坐起身:“你一個人不行,我陪你去。”
“不用不用,”她搖搖頭,說:“我想自己呆一會兒,腦子太亂了。沒事兒哥,我就在旁邊的飯店裏吃飯,吃完就回來。”
她眼睛還紅着,像只怯懦的,受盡委屈的兔子,溫讓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摸了摸她的腦袋,輕聲答應:“那你去吧,別跑遠,有事就給我打電話。”
溫曛乖巧點頭:“好。”
走出病房後,她捏着手機大步下樓,一種“做壞事”的心情讓她有些忐忑不安,在樓下小花園裏遲疑許久,她終于下定決心,在通訊裏找到下午從溫讓手機卡裏倒過去的一串號碼,原地轉了三個圈兒,一咬牙,摁下了通話鍵。
“嘟——嘟——嘟——”三聲後,溫曛的心跳加速,電話那頭響起一聲低沉磁性的男聲:“喂?”
這是沈既拾的聲音。
也是她原本十幾年素未謀面的小哥哥,溫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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