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比姜月芙先要傳回府的, 是小滿在蓬萊殿中毒的消息。姜恒知早早就在等候她回來,一見到姜月芙, 便冷凝着一張臉問她:“是不是你做的?”

姜月芙從小滿倒下的那一刻就緊吊着一顆心, 如今回了府才稍微安定些, 哪裏想到姜恒知立刻就來質問, 吓得她臉色一白。

程汀蘭見了, 拉着姜月芙的手臂, 怒瞪着姜恒知, 語氣怨怼:“別理你爹,簡直胡說八道,月芙向來聽話懂事,怎做得出這種害人性命的歹毒事?”

姜恒知冷笑一聲:“做不出來?當初孫太傅的女兒,不就是讓她推下水,這才招得那老匹夫記恨?”

被這一句戳到神經的姜月芙身子一顫, 睜大眼崩潰地為自己辯解。“說了多少次!我沒有要害她性命!我不是故意的!事後我也後悔了, 你還要如何, 為什麽還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這件事!”

姜恒知見她反應激烈,心中越發懷疑, 陰沉着臉問她:“那你說,蓬萊殿發生的事, 與你有沒有幹系?”

姜月芙咬唇不答, 反問道:“你眼裏有姜小滿這個女兒,她可不把你當自己的父親!我們才是一家人!憑什麽你要一直護着她!”

這話就是承認毒是她下的,姜恒知只覺得兩眼一黑, 險些喘不上氣,只得将桌子扶穩了,抖着手指向她。“孽障……你……從前我只當你是驕縱,因你身子不好,我們便溺愛了些,怎知将你養成了這麽個蠢毒的東西。無論如何小滿都是你的妹妹!更何況她如今是太子的人,你還敢動她?我們姜家翻身的希望,全在小滿一念之間!”

姜恒知擡起的手,還未及落到姜月芙的臉上,便又收了回來,最終仍是恨鐵不成鋼般深嘆口氣,眼神中滿是失望。

“是我太溺愛你,也是我沒有好好教導。”他面上盡是疲态,蒼老的眼看向程汀蘭。“為人臣,我做得不夠好,為人父,為人夫,也沒有一項稱職。我對不起陶姒和小滿,也沒有守住對你的承諾。”

程汀蘭眸中水光閃動,有一瞬的動容,很快又想到在府中目中無人的林菀,又覺得心中麻木,眼中也再不起一絲波瀾,淡淡道:“大人無非是怪我沒有教導好兩個孩子罷了,事已至此,何必多說。”

姜恒知沉默片刻,不禁回想是從什麽時候起,程汀蘭對他的稱呼,從夫君變成相爺,最後再成了大人。兩人青梅竹馬攜手二十餘載,如今也落得個夫妻離心的下場。

逃不過的,是蘭因絮果,業障誰知。

姜馳望着姜月芙許久,攥緊的拳頭慢慢松開,問道:“你下了什麽毒,可會危機她性命?”

他不說話還好,一開口,姜月芙就像被點燃的炮仗,怒聲道:“你給我閉嘴!用得着你關心!”

“月芙!”程汀蘭也微皺了眉,扯了扯她的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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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月芙瞪着姜馳,鼻間發出一聲冷哼。

姜恒知扶額,無奈道:“等小滿醒來,此事再做商議,從今往後沒有我的允許,不許你出府。”

這話說出話,幾人都沒有反對。闖了禍,最後都是姜恒知來收拾,哪裏還能不聽。

在東宮的第一晚,小滿睡得十分不安穩。

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床榻,連屋子裏的熏香都和周攻玉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轍,就好似他就在身邊,令她實在有些難以接受。

而離她的住處不遠,是周攻玉的寝殿和處理公務的書房。

小滿第一次來到東宮,他總希望能給她一些好的期盼,能讓她覺得留在這裏也是不錯的事。以至于在她昏迷時,就命人将東宮的布置換了一番,再三思量,仍是覺得不夠好。怕不合她的心意,讓她覺得留在他身邊,原來也不過如此。

只是這麽一些小事,竟教他夜不能寐,輾轉反側都無法安眠,心中雖有憂愁,也有說不出來的歡喜。

夜裏不好好睡覺,下場就是第二日起來,神情疲倦眼下青黑。周攻玉經常因為政務而不吃飯不睡覺,倒是習慣了。小滿卻不同,早起洗漱的時候,險些在浴桶中睡過去,把宮婢吓了個半死。

留在東宮也只是養病,昨夜匆忙,好些事都沒問清楚,她連自己身上的蠱毒要多久才能化解都要沒問,更別說其他了。

剛經歷了這些事,她也不想到處走動,穿好衣服讓侍女随意挽了個發髻,就只想在東宮走兩圈,看看這裏的花草,一出門,便見到了門口的白芫。

小滿目光閃躲,動作僵硬地摸了摸鼻尖,努力掩飾自己的尴尬。

雖然白芫是在周攻玉手下做事,但二人好歹相處了近半年,還是有些情分在的。當初她周攻玉的東西都還回去,也包括了守在她身邊的人,也沒有何白芫交代什麽,似乎是有些冷漠了。

“屬下拜見小姐。”

白芫從前只将小滿叫作姑娘,也不會自稱屬下,因為她的主子只有周攻玉。如今突然改口,小滿也有些驚訝。“是太子殿下對你交代了什麽嗎?”

“殿下說了,從今日起,屬下的主子就只有小姐,生死也都随小姐的意思。”

小滿思索了一下,問道:“你當初待在我身邊,有沒有覺得不高興啊?”

白芫沒有小滿想的那麽多,對她來說這也只是任務,留在小滿身邊比做其他事舒坦得多。整日種花養草偶爾幫着擇菜,收拾一下去書院找茬的流氓地痞,一把劍幾個月沒見血,拔出來也只是吓唬人,這種養老一般的肥差誰不願意去做誰是傻子。

“能留在小姐身邊,是屬下的福氣。”

白芫的表情看上去并不像作假,小滿也就不再糾結這件事。“我第一次來東宮,若是有哪些不合規矩的地方,你記得提醒我。這裏是太子居所,肯定有許多不能去的地方,你和我講講吧,我也好注意些。?”

這些事周攻玉的确對她吩咐過了,換做陵陽郡主來,那是處處都不讓去,可這人是小滿……

“太子殿下交代過了,小姐在這東宮,想去哪都是可以的,并無禁忌,若是看中了什麽玩意兒也可以帶走,只是出了東宮會有些講究……”

“哪都能去?”小滿有些驚訝。“那太子書房寝殿,難不成也能進?”

白芫:“小姐可以進。”

意思就是說,她是例外,太子的地方對她無需遮掩。

小滿沉默片刻,問她:“那太子殿下此刻在何處,何時能回來?”

“這個時辰,殿下應該也上朝回來了。”

“這樣啊……”她嘀咕了一聲,看着陰沉沉的天。

陰雲密布,遮天蔽日。

涼風卷起地上的沙塵和枯葉打着旋兒,乍一出門還覺得有些寒冷。

天氣變得實在是快,再過幾日就要開始加衣了。

退朝後,姜恒知和周攻玉問了小滿的身體,知道她安然無恙後才松了一口氣

而周攻玉卻冷聲道:“至于這下毒的人,我還在查,大人回家也可以問問姜小姐,可察覺出什麽異樣沒有?”

這一句話,使姜恒知心中放下的石頭重新被吊起。

從前處處受制,謙卑隐忍的二皇子,如今已是能一手遮天的太子殿下了……

在回東宮的路上,連阿肆都覺得周攻玉的腳步比以往都快上幾分,面上神情溫和而又沉靜,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迫切和愉悅。

等路經一處宮牆,忽聽有宮娥在呼喚,牆頭傳來了幾聲微弱的貓叫。

周攻玉的步子停下,看向趴在牆頭的一小團毛絨絨。

宮娥正努力想爬上去夠到小貓,奈何牆太高,她便是跳起來也碰不到牆頭,一見到太子來了,連忙跪下行禮。

“免禮吧。”

瘦弱的花貓在寒風中瑟縮成一團,微弱的叫聲讓人覺得無比可憐。周攻玉走過去,擡起手臂将貓抱了下來。

一見他抱起這只貓,宮娥就連忙說:“太子殿下使不得,這貓身上髒污,您快放下吧。”

太子的朝服華貴潔淨,髒兮兮的小貓在他臂彎顯得格格不入。

阿肆忍不住問:“太子殿下,要不還是屬下來吧?”

周攻玉搖頭,問那宮娥:“這是誰的貓?”

宮娥:“好像是後宮一位娘娘的愛寵所生,這只小的毛色太雜,娘娘不喜歡,不知道是誰将小貓丢上牆就不管了,小貓也下不去……”

“若是那位婕妤問起,你便說着貓被本宮領去了。”

宮娥領了賞錢高高興興走了,周攻玉就抱着瘦小的毛團回了東宮。

走到那片藤蔓纏繞的長廊時,風揚起周攻玉袍角長發,小貓已經在他懷中暖和地睡着了,發出淺淺的呼嚕聲。

待到秋日,長廊的紫藤早已掉落,葉片卷曲枯黃,連藤蔓都是枯萎的樣子,看着毫無生氣。

廊下有一位女子,正扶着廊柱看向園子裏栽種的桂花。

耳邊墜着的明月珰,襯得她膚白若雪,步搖上的璎珞搖晃着,撞擊聲如雨落清潭。

察覺到有人來,她扭過頭,沖周攻玉淺淺一笑。“你回來了啊。”

周攻玉微怔了片刻,心口就像是被開了一道小縫,有什麽溫暖的東西灌了進去。

這些場景只在他夢裏有過,如今真實地擺在眼前,反而有些不真實。

他面色如常,腳步加快朝小滿走去。

阿肆就知趣地往回退了幾步,看到周攻玉獻寶似的将貓給小滿看,順手将正要走過去的白芫給拉住。“有點眼力見兒,別湊過去礙眼了。”

小滿低頭看向周攻玉懷裏被吵醒的小貓,“它好小啊,書院那兩只都胖成豬了……你從哪抱來的?”

“半路撿回來的,想着你在宮裏無聊,幹脆養一只貓解悶。”

她臉上有一瞬的喜色,很快反應過來,又問道:“我要在宮裏住很久不成?什麽時候能離開?”

“這個得看大夫的,我也說不準。”周攻玉說着,伸手将她頰邊一縷發絲捋到耳後。“外面風涼,去屋裏再詳說,走吧。”

小滿應了一聲,伸手要接過他臂彎的貓,周攻玉搖搖頭。“它身上有些髒,等洗淨了你再抱,待會兒還要用膳。”

“那好吧。”

把貓遞給侍女後,周攻玉回寝宮換下了朝服,讓人把膳食直接送到了小滿那裏。

因為小滿還在喝藥,他特地讓膳房的人在做菜之前去問過太醫,哪些是不能吃的。而在此之前,也向林秋霜問過了小滿的喜好。

小滿用飯的時候不喜歡有人看着,侍女和宮人都被屏退了,只有周攻玉坐在身側。

“我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麽中毒的,明明我吃的點心,其他人也吃了,沒道理只有我一個人出事啊。要說最讨厭我的人,那應該是姜月芙吧,可她遞的茶水我也沒喝,到底是怎麽中蠱的?太疼了,直接把我疼暈了……”她還是改不掉自己習慣,在用膳中途碎碎叨叨地說着話。

周攻玉放下筷子為她舀了一碗湯,面上沒有半分不耐煩。

“那你今日可有覺得身子不适,還疼嗎?”

“就疼了一次,醒來就好了。”望着周攻玉給自己夾菜的手,小滿的視線在他白皙的腕上緩緩上移,停在淺紫的血管上。

她仰起臉,問道:“要是化蠱需要很久怎麽辦?比如要一兩月……”

怎麽可能只要一兩月,若是讓他選,至少也要一兩年。周攻玉笑了笑:“那又如何。”

“從前給姜月芙做藥引,通常是隔三天一次。她身子好些了,我就可以多等些日子,然後少流一點血。因為很疼,小的時候,一到要取藥引的時候我就會哭,長大就不哭了,但還是疼。還會留很多疤,撩袖子會把人吓到……”她說着這些,想從周攻玉眼中看到一絲後悔,或者是為難。

可他只是低垂着眼,臉上只有歉疚。“對不起。”

小滿搖頭,十分認真地看着他:“你不疼嗎?”

被刀子割開皮肉放血,哪裏有不疼的道理,疼自然是疼,但他是男子,并非不能忍。

只有他親身經歷,才覺得有些事極為荒謬。

小滿從小就開始經歷這些,可她那麽小,那麽嬌弱的一個姑娘,哪裏來得那麽多血?看着別人用小碗接自己的血,再喂給姜月芙救命,這幾千個日夜,她都是如何忍受的。

周攻玉望着她澄澈的眼,忽然覺得如鲠在喉,嗓音幹澀沙啞。“可以忍。”

小滿盯着周攻玉,嘆了口氣,将自己的衣袖撩開,露出一截纖細白嫩的手臂。

玉藕般的小臂上,依然是數不清的疤痕交錯着,或深或淺地留在那裏,乍一看讓人感到觸目驚心。

“你不要意氣用事,我不需要你為我做藥引,如果可以,還是換其他方法。”

她不想自己每次見到周攻玉都覺得愧疚,也不想他做到這個地步。

周攻玉偏開目光,像是不忍再看,伸手将她的撩起的衣袖放下,輕嘆口氣,說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确實有自己的私心,你若不想虧欠與我,不如将這當成一場交易。”

小滿坐直身子,臉色瞬間嚴肅了許多。“你想要什麽?”

剛一說完,立刻又補了句:“不能逼我和你在一起。”

周攻玉半晌無話,手指屈起敲了敲桌子,道:“我答應你,先喝湯吧,一會兒該涼了。”

只要能留她在身邊,一步步來,總是有辦法的。

午後,一直陰沉沉的天終于落了雨點。

雨聲由小變大,鼓點般密集地砸落。不多時,這雨水已經是嘩啦啦的往下落了,庭中也泛起了朦胧的雨霧。

小貓被洗淨後,帶到爐火旁慢慢暖幹了,才送到小滿的屋子。

周攻玉讓小滿去書房商量,小滿索性抱着它一起去了。

周攻玉的書房連着寝殿,布置也是整潔簡單的,沒有太多裝飾,除了書案上有一個瓷瓶,裏面只有一根枯枝,

小滿抱着亂動的小貓坐在他對面,望着那根枯枝,想要瞧出什麽不同來。

周攻玉放下折子,眼眸沉靜地看着她。

“你怎麽擺了一根枯枝?是有什麽深意嗎?”

“是為了鞭策自己勤勉。”周攻玉胡扯了一句,卻見小滿真就點頭相信了。

雖然她也不懂,枯枝和勤勉有什麽幹系,但周攻玉讀書比她要多,可能是有什麽典故吧……

“那你要用血救我,我也要回報給你,那你還是說說想要什麽吧,我盡量……”

窗外是大雨滂沱,芭蕉葉都被雨水壓低了,嘈雜的雨聲總是容易讓人心神不寧。

周攻玉的手指在書案上輕敲着,有一下沒一下的聲音有些磨人。

“我想了許久,還是只喜歡你,就算我只娶你一人,你也不願意嗎?”他的手指停下,慢慢蜷起。

“以後你還要遇到很多人,然後會發現,其實我也不過如此。”

周攻玉像是早就料到這個結果,無奈地笑了笑。“我就只道你會這麽說,可至少如今我誰也不想娶。你若真想幫我,就假裝與我兩情相悅,好讓我有借口回絕我父皇和母後,免得他們一再懷疑我是斷袖。這樣你留在東宮也有了合适的理由。若解了蠱後,還是對我無意,我不會再糾纏于你,随你想去何處我都不會阻攔,期間你可以随意出宮,無需告知我,可好?”

小滿猶豫着沒有答複。

她只是在宮裏浪費時間,替他應付一下傳聞,若解蠱的時間較長,興許他會在期間喜歡上別家的小姐,不再想要娶她。而且總是付出,得不到什麽回應,他遲早會放棄的。

無論怎麽想,她都不會虧。

“你真的這麽想?那要是你後悔了……”

她話音未落,周攻玉便斬釘截鐵地說:“不會後悔。”

小滿見他答得這麽利落,心中反而有些難言的怪異感,總覺得有什麽不對。

“那……那我明日要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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