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刀疤臉最小,別人都是他師兄,所以拉也拉不住、攔也不敢攔,只好束手在旁邊站着,獨自承受英雄少年劉仲齊噴火的視線。

“別打了!”刀疤臉崩潰地指着劉仲齊問,“這個到底怎麽辦?”

瘸腿二師兄才想起旁邊還有這麽一筆孽債,愁得要命,也沒心情毆打師弟了:“先把人解開!”

“不行,解開他瞎昂昂(嚷嚷)。”光頭——因為不敢還手,被師兄一肘子掄腫了臉,說話也大了舌頭——他蹲在地上,委屈地露出一雙小三角眼,見二師兄擡胳膊,連忙又縮脖抱頭,蜷成一坨。

二師兄不信邪,沉着臉走過去,把劉仲齊嘴裏的襪子團揪了出來。

劉仲齊嘴還沒閉上,就順勢深吸一口氣,預備咆哮。二師兄被英雄少年張開的大嘴吓了一哆嗦,本能地又把襪子團塞了回去。

劉仲齊的咆哮被堵了回去,只好繞行鼻腔,老黃牛似的“哞”了一聲,震得自己太陽穴生疼。

光頭哭喪着臉說:“要是被人花(發)現,左(咱)們連則(這)種地方也不能住了吧?”

二師兄:“還不都是因為你!”

這些違法亂紀的犯罪分子,死到臨頭,居然還在擔心租房的事!劉仲齊聽了這兄弟倆擔心的重點,氣得要炸,于是肚子裏結結實實地打了個悶雷——從昨天中午到現在,快二十四小時了,他只吃了一小塊蛋糕。

緊接着,可能是為了配合他,光頭的肚子也起哄似的響了一聲。

刀疤臉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細聲細氣地說:“師兄,快中午了,早飯還沒吃呢。”

二師兄沒了脾氣,一言不發地出了門,買回了幾斤包子。

然後這三位大流氓圍着劉仲齊和包子團團坐下,二師兄跟他談判:“我們也可以給你吃,但是你不許叫。”

英雄少年被堵着嘴,用一個巨碩的白眼說話:“你做夢!”

刀疤臉就捏了個小包子,放在他鼻子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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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發面小包子還冒着熱氣,像加了一層柔光濾鏡,有一塊面皮給餡裏的油浸成了半透明,能隐約看見裏面的餡,濃烈的香氣流露出來——豬肉大蔥餡的。

劉仲齊:“……”

由于敵我懸殊,英雄少年不支敗北,在小籠包的攻打下繳械投降。

二師兄很有技巧地給他身上的繩子換了一種綁法,這樣,他兩只手雖然還是綁在一起,但能自己捧着包子吃飯。

半大少年本來就容易餓,劉仲齊一下嘴,根本停不下來,埋頭啃了十來個小包子沒歇氣,噎得直梗脖子。

二師兄:“喝水嗎?”

劉仲齊又憤怒又羞恥,蚊子似的“嗡”了一聲:“……喝。”

二師兄打量了他片刻,有點疑惑地問:“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

“我的學、生、證,還在你們手裏!”劉仲齊出離憤怒了——這幫不要臉的,暑假都還沒開學,他們居然已經把受害者忘在九霄雲外了!

三個大流氓面面相觑片刻,竟然好像都有點過意不去,好像他們也知道薅毛不能可着一只羊似的!

刀疤臉幹咳一聲:“我師兄……昨天喝多了,也不是故意的,你看,他都被打成這樣了。”

光頭不肯在小崽子面前展示自己的熊樣,聽見這話,就背過頭,伸出蒲扇似的大手遮住了臉。

“都是誤會,”刀疤臉陪着笑說,“我們還請你吃了一頓飯呢。”

他們哥仨的文化水平加在一起,大概也就能湊個初中肄業,基本是法盲,但大概的常識還是知道的。比如一般小偷小摸、坑蒙拐騙,只要自己小心一點,警察沒那麽大精力到處通緝他們,偶爾運氣不好被抓住了,也頂多蹲幾天看守所。

可是綁票就不一樣了,這要是在過去,得是土匪才敢幹的事,土匪遇上官兵,一般都是什麽下場?

“我們可以立刻給你松綁,送你走。”二師兄對劉仲齊說,“反正你也是離家出走的,對吧?”

劉仲齊差點脫口問一句“你怎麽知道”,好在剛吞下去的十幾個包子提供了能量,他死機了一宿的大腦又重啓了,忍住了沒吭聲。

“一看就知道,你們這些沒吃過苦的小兔崽子,不愁吃,不愁喝,閑的沒事耍脾氣。”二師兄擺擺手,“放了你,就趕緊回家去吧。好好念書,生在好人家,還不知道珍惜,唉!”

劉仲齊萬萬沒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會被幾個綁匪教訓——他親哥都沒教訓過他!于是起了逆反心:“你知道什麽?”

二師兄笑了笑,不和他争辯,随後臉色又忽然一沉:“但是放你回去,你得管住自己的嘴,要是敢瞎說,哼!”

這瘸腿二師兄方臉大眼、厚嘴唇,是一副憨厚木讷的長相,可一冷笑起來,臉上卻橫肉四起,頓時變得猙獰了:“警察沒那麽容易抓住我們,但是我們要找你可不難,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你想好了。”

劉仲齊吃飽了,一腔熱血都奔着腸胃去了,沒在頭上逗留,聽完确實是有點被恐吓住了,再說他也不能在綁匪有意釋放他的時候激怒對方,于是抿了抿嘴,沒吭聲。

瘸腿二師兄沖刀疤臉使了個眼色:“給他解開。”

劉仲齊被捆了好久,手腳發麻,一下沒能站起來。

二師兄就過來,抓住了他的腿,劉仲齊吓了一跳,慌忙想往回縮,可是那男人的手像鐵鉗一樣,說什麽也掙不開。

瘸腿二師兄伸出三根手指,在他腿上飛快地按了幾下,少年發麻的腿上立刻好像被一排針紮進了肉裏,他差點咬了舌頭,活魚似的跳了起來。

二師兄翻了他一眼:“忍着。”

話音沒落,又對他另一條腿施以同樣的“酷刑”。

劉仲齊汗都下來了,張着嘴叫不出聲,趴在地上一邊流眼淚一邊喘。

但是奇異的,那陣劇痛很快就消退了,緊繃的肌肉松下來,既不疼也不麻了。

二師兄在他腳踝上輕輕踢了一腳:“行了,快起來吧,活動活動。”

劉仲齊擦了擦疼出來的眼淚,試着動了一下腿,整個人輕了起來。他遲疑着爬起來,在原地走了兩圈,發現兩條腿非常靈活,幾乎能出去跑個一千五百米,于是震驚地看向那瘸子。

瘸腿二師兄說:“學生娃,太嬌氣,吃不了疼,胳膊我就不給你捏了,晚上回去自己扶着牆拉拉筋,省得明天酸。”

劉仲齊揉着自己的手腕:“你是……那種練氣功的人嗎?”

二師兄笑了一下:“不是,那都是騙人的。”

“但是你肯定會功夫吧?我那天看見你們翻牆……”不能免俗的,中二少年心裏起了些幻想,劉仲齊小心翼翼地問,“就……輕功什麽的?”

“雕蟲小技,練一兩年你也能翻。”

劉仲齊是他們學校廣播站的,寫多了根正苗紅的稿,他一張嘴就是“講文明、樹新風”的調調:“那……那你可以去開武館啊,或者去表演、當私教練什麽的……實在不行,按摩師也可以。要是真的厲害,還可以去打職業賽,你們為什麽非得……”

他話還沒說完,一聽見“職業賽”仨字,光頭就不知受了什麽刺激,大叫一聲站了起來,瞪起銅鈴似的眼睛。

劉仲齊被他吓了一跳,往後退了好幾步。

瘸腿二師兄一擡手,攔住光頭,頗為慈祥地對劉仲齊說:“你知道個屁,快滾吧!”

放走了烏龍綁架案的受害者,光頭被二師兄按在了椅子上。

這會,肉包已經有點涼了,瘸子用手捏了一個,托在手裏慢慢吃:“老三,別惹事了,咱們馬上就該走了。”

光頭和刀疤臉同時一愣。

“師娘昨天晚上跟我說的,”二師兄沒擡頭,“苦了你們哥倆了。師父沒了,大師兄病着,我沒教好你倆,照顧也不周……沒臉啊。”

刀疤臉呆呆地問:“那大師兄怎麽辦?”

“回家。”

“病呢?不看了嗎?”

“手術起碼五十萬,得自己先墊,回去才能報銷,我跟人打聽了,報也不會給你全報,差得遠呢。”二師兄嘆了口氣,“再說,大夫說手術也有風險,不做沒準還能多活幾年,做了,失敗了,人就過去了。師娘說,那既然這樣,咱們就回家吧,衛生所不是有個老大夫開中藥嗎?慢慢治,看命了。”

刀疤臉不甘心:“不是……咱們好不容易來了,就這麽回去?師父和師娘就大師兄這麽一個兒子……”

“那你說怎麽辦,把咱仨穿一塊賣了,值五十萬嗎?有人買嗎?”二師兄頓了頓,低頭看着自己的跛腳,“昨天師娘跟我說,咱們不該來,燕寧容不下咱們這樣的人啊。”

光頭發洩似的大叫一聲,跑了出去。

刀疤臉追了幾步,沒追上,又無措地回頭去看他的二師兄。

瘸腿二師兄沒吭聲,一手拿着包子,一手揉捏着自己的跛腳,出了神。

光頭一路跑了出去,在破敗的城中村裏徘徊了幾圈,不知道去哪,也不知道能幹什麽,有心想找個地方再灌一個酩酊大醉,一摸兜,發現就剩倆鋼镚了。

對了,他昨天晚上把錢都花完了。

師娘他們在快餐店裏只舍得點一包薯條,怕吃完了別人趕,誰都不肯動。他居然因為管不住自己,出門喝光了身上所有的錢。

光頭茫然四顧,正午的陽光細細地蒸着地上的積水,私搭亂接的電線蛛網似的在他頭頂打着結,一根歪歪斜斜的電線杆上貼滿了各種“無痛人流”和“辦證貸款”的小廣告。幾家釘子戶裏還有人,都聚在村口小賣部裏打麻将,地面積了一層瓜子皮,旁邊擺着個舊式的小收音機,電臺正在播相聲。

人們肮髒而惬意。

光頭站在旁邊聽了一會,都是老段子,笑不出來,于是他喪家之犬似的低了頭,往回走。

這時,年久失修的收音機突然跳了臺,雜音裏傳來新聞主播四平八穩的聲音:“下面臨時插播一條本地新聞,據悉,昨晚有一少年在小水塘區被綁架,受害者男,十六歲,身高一米七七,失蹤時穿藍色運動鞋、牛仔襯衫,襯衫掉了一枚紐扣……”

光頭聽完愣了,随後一激靈,撒腿就跑。

“師兄,師兄!”他屁滾尿流地跑回他們租的小院,還沒來得及跟二師兄說上話,瘸腿二師兄的電話就響了。

二師兄的眼皮無端一跳,接起來:“師娘……哎……什麽!”

光頭喘着粗氣,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口,漏音的電話裏,教育他們不要坐井觀天的老太太哭了起來,“嗚嗚”地在狹窄陰暗的小平房裏回蕩。

“我這就過去。”二師兄飛快地說,然後他撂下電話,一邊往外沖一邊對兩個師弟說,“師兄剛才突然全身衰竭,送搶救室了,快走!”

刀疤臉和光頭還沒回過神來,木呆呆地跟着他往外跑。

光頭被打腫的臉泛着油光,迎風一吹,火辣辣的疼。忽然,他意識到,師娘說帶師兄回家,不是“看命”。

是等死。

他胸口如有雷鳴電閃,劈得地裂山崩、寸草不生,卻無從發洩。

就在這時,光頭餘光掃見了一個狼狽的身影——城中村面積挺大,地形錯綜複雜,劉仲齊手機沒在身上,沒個導航,也找不着人問路,在裏面迷了半天路,現在還沒走出去。

光頭盯住他,猛地剎住腳步,眼睛紅了。

“五十萬就能救命,這些有錢人家裏,誰還沒有五十萬?”他想,“反正警察已經在抓我們了。”

甘卿讓過了兩輛“特快”,終于等來了一輛普通公交車,她打開導航,搜到了那個待拆遷的城中村。

不算很遠,五站。

她不用丐幫,不過有自己的門路。

打聽劉仲齊不容易,打聽光頭卻不難。光頭長得人高馬大、兇神惡煞,這種人進了魚龍混雜的泥塘後巷,一定會被人注意到,她問了幾個經常在泥塘喝酒的人,得知這光頭也是個酒鬼,酒品還爛,喝多了就找事。

有老江湖不動聲色地套過他的來歷,光頭嘴很緊,但有一次喝多了,透露過他們在燕寧落腳的地方,似乎就是這個城中村附近。

不管是不是,她決定去碰碰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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