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怎麽不進去?”岑明止注意到他的穿着,外套竟然還是昨天那件。麂皮的飛行員毛領夾克,裏頭一套西裝,要風度不要溫度,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裏站兩個小時,就算是鋼筋鐵骨都要凍穿。

言喻一言不發,低頭看着他,目光裏寫滿複雜的不安。

“進去再說吧。”岑明止不想與他對視,伸手去開指紋鎖。言喻稍微側身,讓出通道,在岑明止開門後又緊跟在他身後。

岑明止換上拖鞋,打開客廳的燈和暖氣,言喻站在玄關口,看着他來來回回的動作,半晌後叫住他:“我發燒了,有溫度計嗎?”

“……”岑明止轉身看了他一眼,言喻的臉色很白,嘴唇也幹裂,目光一直跟着他,竟然有一點可憐。

“先坐一會,我去燒水。”他從電視下方的櫃子裏拿出醫藥箱,找出溫度計,放在茶幾上,示意言喻進來,而後轉身進廚房,為熱水壺接上水插上電,站在水槽邊等着水開。

電熱水壺很快發出嗡嗡的響聲,他站在原地等候,掌心下是冰冷的大理石臺面,冷意沿着血管蔓延進入身體。他感到肺裏的苦悶,呼吸随之變得困難,氧氣似乎不太夠用,剛剛建好的某一堵牆正岌岌可危。

抉擇是多麽痛苦的一件事,是斷腕,是砍去腐敗殘肢,哪怕能夠帶來新生,疼痛也足夠使人望而卻步。而那些好不容易建立的防線與覺悟,在成為習慣的愛面前總是脆弱不堪,不值一提。

他想他或許不該回來,他應當留在唐之清家,與孟瑤在陽臺上聊一聊新西蘭可能的風光,喝一點溫熱的牛奶,如果睡不着,就找唐之清要兩片藥劑。

然後風停雪霁,明天或後天,他登上去新西蘭的飛機,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時間治愈一切。

“三十九度——”

岑明止回神,是言喻不知何時進了廚房,站在他身後,自然而然地伸手抱住了他的腰。他的聲音啞得厲害,下巴擱在岑明止肩膀上,滾燙的額頭蹭着岑明止外露的耳垂,問他:“水還沒好嗎?”

“……好了。”岑明止說:“我送你去醫院。”

“不去醫院,外面下雪了。”言喻親了親他的側臉:“路上不好走,我口袋裏有藥,老張給的。”

雪并不是什麽好的回憶,但此時此刻也沒有任何回憶的空間。岑明止感覺到自己臉上的皮膚也開始發燙,他略微轉過頭,看到言喻半垂的睫毛。因為高燒,他看起來無精打采,全身的張揚都收斂,只餘下一點乞求的可憐。

“那就吃藥……”岑明止還沒有說完,言喻親了上來,一個吻,落在他的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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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輕輕地點碰試探,岑明止沒有反應,他便得寸進尺。幹裂的嘴唇向前挪動,親吻從表入裏,齒關,口腔,牙龈,上颚。

他勾起岑明止的舌尖交纏,但岑明止只是站在原地,睜眼看着他,沒有任何回應。

言喻沒有發現,他沉浸于這個似乎久違的親吻,手伸進岑明止的大衣裏,開始撫摸他的後背。

很快他又不僅滿足于此,把岑明止轉過來,低頭舔舐他的脖頸和喉結,情欲攀附在過高的體溫裏迅速升騰。

“言喻。”岑明止叫他。

“我在。”言喻停下,起身親了親他的額頭,忽然摟着他的腰将他抱了起來。

高熱使他不太使得上力,但岑明止大約是又瘦了一點,他依舊可以抱得很穩。

“……你在生病。”岑明止說。

“我知道。”言喻用腳踢開卧室的門,把岑明止放在床上,自己也迅速地爬上去,撐着手臂,把岑明止困在身下。

“但是我想你了。”他親岑明止的眼睛,親他的鼻梁,似乎不打算再聽岑明止講話,堵住他的嘴唇纏綿親吻,岑明止想要推他,反被他握住了雙手。

岑明止便推不動了,也沒有辦法推。他和言喻之間,畫地為牢永遠是心甘情願。

衣服有一點難脫,但纏綿起來總會有辦法解決,言喻把他的手拉高,吻過他的咽喉,胸膛,小腹。漸漸吻變成充斥情欲的撕咬和舔弄,唇舌劃過全身的要害,留下濕滑的唾液痕跡。

言喻的身上滾燙,赤裸地貼在一起,好像是要抱着岑明止一起融化。太陽遲遲升不起來,世界漆黑,夜晚漫長。

病中的性愛被不支的體力拉長、放慢,他們做了很久很久。

言喻停下律動,埋在他的體內射了精。

天亮的時候岑明止醒來,身旁的言喻還在睡,手臂橫在他腰上,幹涸的汗液把皮膚黏成密不可分。

他的燒沒怎麽退,退燒藥雖然吃了,但昨晚不管不顧做了一次,後面又去浴室洗澡,大約是加重了病情,言喻全身燙得厲害,呼出來的熱氣灼得岑明止皮膚發痛。

岑明止挪開他的手臂下床,言喻沒醒。耳溫槍就在床頭,岑明止貼着他的耳道滴了一聲,三十九度三,比昨晚還要嚴重。

不管外面天氣如何,既然退燒藥不管用,就必須送他去醫院挂水。他披上外套走出卧室,在客廳的紙箱裏找到充電器,給手機充上電開機。孟瑤的短信進來,詢問他航班的情況,岑明止确認後回複她,又找到陳助理的微信,發出一條信息。

然後他去廚房,燒水煮粥,做一點早飯。冰箱許久未能補給,已經不剩什麽東西。岑明止把垃圾桶拖過來,簡單做了一遍清理,瓶瓶罐罐的調料不需要看保質期,全部扔掉,最後只留下一個雞蛋,和一點沒有過期的牛奶。

客廳茶幾的花瓶上有兩支開得正好的百合,是每周來做家政的阿姨的品味。她給明止做了三年的保潔,認為岑明止這個家實在太過冷清,需要一點亮色來做點綴,每個禮拜都會帶幾支花來。

岑明止本身不太喜歡植物,因為忙碌,沒有時間打理這種需要看養的生命。但來自旁人的好意又難以拒絕,于是阿姨的這個習慣得以保留。岑明止每個月底會給她發一個紅包,告訴她這個月的花也很好看。

除此以外,客廳很幹淨,沒有什麽需要打掃的地方,岑明止把花枝剪斷,同廚房垃圾打包在一起,又去了書房。

書房裏有他的筆電,裏頭還裝着大量公司文件和內部資料。離職時老爺子沒有要求他處理,但這些東西由他來保存已經不再合适。岑明止把電腦密碼取消,連同家裏剩下的紙質文件一起取出,用電腦壓着,放在了顯眼的書桌上。

言喻醒來時已經不早,近十二點,岑明止聽到他叫自己,端着水進了卧室。

他沒穿衣服,坐在床上,被子只蓋到腰,坐在床上按着額頭,大約是因為高燒導致頭痛。

岑明止說:“先吃藥吧,你的體溫升高了。”

言喻昏昏沉沉地答應,叫他把藥拿過去。岑明止給他身後墊了一個枕頭,替他把被子拉起來,藥和水都交在他手上,看着他吃下去,才起身,繞去衣櫃那邊,想給他找一件足夠厚的居家服。

但櫃門打開不到兩公分手時他的手又頓住,衣帽間的主櫃裏空了一半,屬于言喻的那些衣物全部消失。岑明止想起來,幾天前他把已經那些打包,放進了儲物室裏。

“起這麽早,做什麽?”言喻的喉嚨很痛,沒辦法連貫說話,他把杯子裏的水一口喝完,才勉強壓下肺裏幹燥的火氣。

“做了早飯。”岑明止從自己的衣服裏翻出一套尺寸較大的睡袍,不動聲色地關上了櫃門:“要拿進來嗎?”

言喻說:“不用,我現在,起來。”

岑明止點了點頭,把睡袍遞給他。客廳裏的暖氣開了一夜,溫度已經很高,應該不會讓他冷。

言喻坐在床上清了清嗓子:“以後……”

他斷斷續續,聲音粗糙:“以後,不在床上,吃飯了,你不是,不喜歡?”

“……”岑明止一怔:“什麽?”

言喻以為他沒聽清,飛快地“啧”了一聲,神色有些窘迫:“以後飯,不用拿進卧室。你不喜歡,的事情,可以直接,告訴我。”

岑明止:“……”以後?

言喻從床上起來,穿上了那件偏小的睡袍,也沒有力氣計較尺寸,下床進了衛生間。

他洗了臉,刷牙的時候對着鏡子看了看,喉嚨深處顏色發紅,漱口都痛得厲害,應該是發炎了。出去到廚房,岑明止正站在裏面剝雞蛋,穿着一件黑色的針織衫,裏面是淺藍色的襯衫,領子折疊立起,胸前的紐扣全部服帖扣好。裸露出來的皮膚不多,臉,脖子,手腕,腳踝。

黑色真的很适合他,讓他看起來蒼白又禁欲。

他的手指正把壓碎的蛋殼剝開,指尖卻比露出來的蛋白還要幹淨漂亮。

言喻放輕腳步走過去,從身後抱住了他。

很溫暖,盡管言喻的體溫更高,但他還是覺得岑明止很溫暖。昨天晚上他們有一個不錯的夜晚,性愛舒适缱绻,後面的清理也溫情脈脈。

“眼鏡,我修好了。”他蹭着岑明止的耳朵,說。

岑明止一頓:“……你撿回來了?”

“嗯。”言喻把嘴唇按在他露出來一點的後頸上,隔着細碎的頭發輕輕地磨:“在我車上,明天拿給你。”

岑眀止明明沒有戴眼鏡,卻升起一種鏡片被糊住了的錯覺。他的手指不小心太過用力,在水煮蛋上壓出一道裂縫,蛋白不受力,迅速斷開了。

“怎麽了?”言喻悶聲問他。

“……沒什麽。”岑明止說:“吃早飯吧。”

“吃。”言喻笑了一聲:“餓死了。”

他們面對面坐下來吃飯,雞蛋被掰成了細小的塊,淋了一點點醬油,蛋黃裏滲進鹹味。言喻忍痛吃了半個,又喝了一碗粥,喉嚨終于舒服了一點。

這個早晨很安靜,也很溫馨。岑明止坐在他對面,在翻閱手機上的信息。言喻盯着他看了一會,說: “昨天我跟老頭聊過了,你想辭職就辭吧。”

岑明止擡起眼睛看他,出乎意料的平靜。言喻說:“以後就待在家裏也行,公司的事情我會學的。”

他還沒有意識到岑明止的離職到底意味着什麽,以為那不過是因為岑明止的病情,不得不采取的權宜之計。他以為岑明止和他之間的聯系仍舊牢不可破,他們的感情和生活本就是一個整體,方方面面都嵌在一起,離職帶來的影響微乎其微。

至于岑明止的病,言喻還不清楚應該怎樣對待。但既然是抑郁症,那就小心一點,不要和他吵架,想辦法讓他高興。如果岑明止的治療需要,無論是什麽樣的事,他都可以好好配合。

岑明止去廚房裏洗碗,退燒藥發揮作用,言喻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看到岑明止昨夜抱回來的那個紙箱,放在鞋櫃上,裏面是一些零碎的散物,應該是從公司搬回來的。言喻過去翻了翻,翻出了那支銀杄的普魯斯特萬寶龍。

言喻還記得這支鋼筆,岑明止總是用它寫字,裏頭裝過的墨水,大都留在了公司大大小小的文件上。

恰好岑明止洗了碗出來,言喻說:“這個,我送給你的?”

“嗯。”岑明止走過來,把筆從他手裏拿過,放回紙箱底部:“家裏沒菜了,我出去買一點。”

言喻說:“我跟你去,一起。”

岑明止摸了摸他的額頭,還是很燙:“我自己去吧,你還沒有退燒。”

言喻沒有堅持,他很喜歡岑明止此刻的目光——很溫柔,在關心他,沒有了眼鏡的阻礙,看得更清楚了。

“那你早點回來。”他囑咐,岑明止點頭。言喻看着他穿上大衣外套,提起廚房門口的垃圾袋。黑色的垃圾袋上插着兩朵百合,開得正好,不知為何被丢掉了,言喻突然感覺眼皮有一點跳。

他送他出門,站在門框內,看着他走進電梯。

電梯門合上的瞬間,岑明止面朝着他,嘴唇似乎輕輕動了動,言喻沒有看清。

到很久很久以後他才反應過來,那兩個字,應該是再見。

——再見。

2018年12月31日,12點25分,岑明止說出的“再見”,是他們長達三年的,單方面的離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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