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轉眼就到軍市開市之日,天未亮,趙嘉就被虎伯喚起身。
火盆燃燒一夜,盆底只剩餘燼,很快被虎伯端了出去。風從門縫透入,即使隔着屏風,趙嘉還是激靈靈打了個哆嗦,恨不能把獸皮被再裹回身上。
“郎君,先用些粟粥。”
等趙嘉咬牙淨面漱口,虎伯送上一碗粟粥,兩張烤得外層焦黃、內裏暄軟的熱餅。仆婦制的餅都是發面,在雲中郡算是獨一份。只是目下邊民多以粟米和大豆為主食,除了衛家和太守府,發面餅的做法尚未推廣,也沒有那個條件。
用過早飯,趙嘉重新穿上短褐,套上狼皮短襖。
虎伯觀察天候,認為今日不會下雪,至少不會下大雪。但風依舊冷,甚至比雪大時更冷。
趙嘉特地在短褐內加了一件羊皮制的背心,皮靴內也墊了羊毛。在地上跳了兩下,覺得渾身都帶了熱氣,這才令健仆備馬,前往距村寨大概十五裏的畜場。
送趙嘉離開後,虎伯關上木門,架好門栓,前往用來生豆芽的偏屋。
屋內僅開有一扇小窗,木門也稍顯低矮,哪怕是白日,也難免有些昏暗。
之前的擺設已被移走,地上放着兩只水缸,水缸邊是五六只陶盆。盆中裝有之前泡好的大豆,有的已經發芽,有的卻已經腐爛。
仆婦拿起一方沾水的細布,仔細蓋在冒出尖牙的大豆上。随後将腐爛的端起來,準備連陶盆一起送出屋外。
“出芽了?”虎伯讓開門口,容仆婦通過。
“出了四盆,剩下的都爛了,可惜這些大豆。”仆婦将陶盆擡到虎伯面前。直徑超過半米的陶盆,加上大半盆的水和豆子,分量不輕,仆婦卻是輕輕松松,好似沒多少分量。
“這是加水的?”
“對。”
虎伯看一眼盆內,又仔細看過出芽的,對仆婦點點頭。
“再多泡些大豆,尋有裂縫的陶盆,到庫房去取細布。你仔細看管,這事成了,我會同郎君說,讓你兒跟在季豹身邊學習本事。”
仆婦滿臉欣喜,連聲道謝。
“不過我也醜話說在前頭,這法子是郎君所授,非得郎君許可,不可道與他人。郎君心善,我已半截身子入土,沒有諸多忌諱。誰敢吃裏扒外,我定不容其性命!”
仆婦臉色微白,喜色漸消。
“你無話同我說?”
“我……”仆婦咬咬牙,終于道出其繼舅登門,話裏話外打探畜場和家中之事。她覺得不對,全都含糊過去。但也将事情隐瞞下來,沒有告知他人。
“确實如此,無半句虛言?”
“奴絕不敢!”仆婦臉色更白。
“如再有此類事,不可隐瞞!”
仆婦連連應聲,背後出了一層冷汗,卻知曉前事已經揭過,提到嗓子眼的心終于放了回去。至于繼舅那裏,她已經無心去管。想到對方可能牽累自己一家,一股怒意從胸中騰起,如果對方再敢登門,絕對會讓良人大棒子打出去!又非她親母兄弟,斷了關系也好!
虎伯滿意點頭,令仆婦仔細照管豆芽,自己往前院制作木牍。
趙嘉有意讓鄉人以工換糧,口頭約定總不穩妥,仔細定下章程,記錄到木牍上,屆時依木牍換取粟菽,自是一目了然。
新任沙陵縣令來者不善,趙嘉不想節外生枝,麻煩能免則免,省得給人抓住小辮子。
虎伯和仆婦在家中忙碌時,趙嘉已策馬來到畜場。
趙功曹殺敵有功,得賞不更爵位,并有田畝四頃。趙嘉經過實際考察,劃出一多半用來飼養牛羊,剩下的分成三塊,分別種植粟米、大豆和小麥。
漢朝的一大畝約在四百六十平方米左右,一頃地一百畝,四頃地就有十八萬多平方米,相當于二十五六個足球場。
數字落在紙上,未必有太大感覺,真正策馬沿着邊界跑上一圈,趙嘉才赫然發現,不大不小,自己也能排入地主行列。
不過土地多歸多,出産卻實在一般。
哪怕是經驗豐富的農人,在現有的條件下,勞心勞力整年,粟米畝産也僅有兩到三石,年景不好,甚至連兩石都達不到。以後世的計量方法,平均下來根本達不到三百斤。
趙嘉再不關注農業,也知道後世的雜交水稻畝産可以達到一千五百多斤,哪怕是小米,畝産也有七八百斤,最高甚至接近千斤。
這樣巨大的差距,讓趙嘉牙酸的同時,也徹底明白了古代的農人有多艱苦。同樣的,沒有改進農具和耕種方式之前,想要大規模提高畝産量無疑是天方夜譚。
相對而言,以雲中郡的氣候和環境,發展畜牧業要強上不少。
在統計過親爹留下的土地,從虎伯處了解過自己可以動用的資源之後,趙嘉果斷放棄種田,選擇養牛養羊。
幸運的是,他有忠仆擅長畜牧,更對牲畜患病有一定了解。在趙嘉創建畜場的過程中,這名叫熊伯的老人發揮出不小的作用。
耗費四年時間,終于等到牛羊出欄,趙嘉以為自己有了本錢,如改造農具、采用牛耕、擴大養殖等計劃可以陸續提上日程,哪裏想到,事情剛剛有了起色,就有人迫不及待的跳出來摘果子。
對趙嘉而言,簡直就是一口氣憋在喉嚨裏,上不去下不來,別提多難受了。
畜場外建有圍欄,趙嘉抵達時,熊伯和看管畜場的村人已經守在圍欄入口。在他們身後,大批的牛羊被驅趕到一起,随時可以放出圍欄,驅趕着送往雲中城。
“郎君!”
數名青壯舉起火把,五六名健婦手持弓箭。另有三四名健壯的老者站在一旁,見到趙嘉,一同行禮。
趙嘉翻身下馬,走到熊伯身前。
後者已經年過半百,頭發胡須都是一片花白,身形卻依舊健碩。肩膀寬厚,脖頸極粗,手臂和胸膛上的腱子肉足以羨煞年輕人。往趙嘉跟前一站,活脫脫一座人形鐵塔。
“日前有生面孔在畜場附近出沒,郎君可收到消息?”熊伯問道。
趙嘉點點頭,目光四下裏掃過,問道:“對其意圖可有眉目?”
熊伯咧嘴一笑,現出鋒利的犬牙,更像是一頭兇獸。
“正想告知郎君,那些歹人被我抓了,就關在羊圈裏。剛抽了一頓鞭子,還沒來得及問,郎君就來了。”
“抓了?”趙嘉愕然。
“抓了。”熊伯點頭。
“他們很可能是縣令所遣。”
“郎君是說新來的沙陵縣令?”
趙嘉颔首。
“既如此,問完話之後,我會料理幹淨,必不讓人發現首尾。”熊伯笑道。觀其情态話語,半點不将張縣令放在眼裏。
趙嘉斟酌片刻,默許了熊伯的做法。
在張縣令眼裏,他不過是區區蝼蟻,随時都能一腳踩死。他要做的是設法保全自己,不被剝皮拆肉敲骨吸髓,哪還有閑心去可憐旁人。人家準備給他下刀,他還猶猶豫豫,分明是想要找死!
想明白之後,趙嘉跟着熊伯走入圍欄,來到捆綁賊人的地方。
天寒地凍,呼出的氣都能凍成冰渣,兩個身材中等、相貌不甚起眼的漢子被扒掉外衣,綁在栓牛羊的柱子上。
兩人的前胸後背都有數道鞭痕,鼓起青紫色的檩子。大概是時間還不長,雖然凍得發抖,精神頭卻相當不錯,看到趙嘉出現,眼底都射出兇光。
趙嘉微微皺眉,熊伯嘿了一聲,立即有兩個青壯上前,分別手持一條長鞭,對着賊人狠狠的抽了下去。
“你們何人所派,在畜場外鬼鬼祟祟,究竟意欲何為?”鞭子告一段落,趙嘉問道。
賊人不吭聲,青壯要再揮鞭,熊伯搖搖頭,示意提兩桶水來。
看到水桶,兩人的神情明顯變了。
熊伯單手提桶,走到兩人跟前,二話不說,将水潑在其中一人身上。不到兩息,賊人的臉色就開始發青,嘴唇發紫,胸前覆上一層薄冰。
“看到沒有?”熊伯對另一個賊人道,“不老實說,繼續嘴硬,下面就輪到你!”
話落,提起另一只水桶,做勢欲潑。
“我說,我說!”看到同伴的慘狀,賊人終于崩潰。
“是張縣令派我二人前來!”
“新任沙陵縣令?”
“是。”既然已經開口,賊人再無隐瞞,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所知全部道出。
“縣令命我二人查清牧場邊界和牛羊數量。我等日前上報,縣令便令我等查找田封。”
田封?
趙嘉臉色微變,他隐約猜到對方想幹什麽了。
“縣令言,我等一旦找到田封,立刻當場損毀,在他處仿造另立。”
聽到賊人的話,趙嘉臉色難看,熊伯等人也是咬牙切齒,神情大變。
漢承秦制,劃分田畝之後,會在田地四角壘砌土石,條件許可的話,還會圍繞邊緣挖掘溝渠或者是搭建矮牆,視為田地的邊界。
擅自改動田封位置,就是觸犯法律。
邊郡地廣人稀,田畝劃定之後,一般僅是壘砌土石了事,基本也沒誰會去費事侵占旁人的土地。
然而,法律就是法律。
擅自移動田封,被對方借題發揮,強行扣上罪名,雖不至于像前朝一樣受刑,被收回土地或是囚上一年半載,可能性卻是不小。
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哪怕趙嘉再次将田封壘好,張縣令照樣有千百種辦法給他扣上罪名。
這個計劃根本沒多少技術含量,甚至漏洞百出,完全一想就通。偏偏對方有縣令官印,坐實證據就能一言定他生死。
對方需要的只是借口,一個下手的契機。
只要動作快,趕在趙嘉對外求助之前将事情蓋棺定論,魏太守出面都是無用。何況在張通看來,堂堂邊郡太守,未必會為一個賓客之子大動幹戈。
他背後可是站着代國相!
灌夫不能親自插手邊郡,但有“魏尚公然違法,掩護罪犯”的把柄,定然也不會輕易放過。
難怪要丈量土地,而且還是近期!
趙嘉狠狠磨牙。
讓賊人探查牛羊數量,可以清楚知道圈養獲利。收回土地之後,抓捕熊伯和他手下健仆,獲取圈養牛羊和馴養耕牛的辦法,不需要全部,單将一樣上報灌夫,由其來運作,裏子面子就全有了。
以此“大功”,張通必然會調離邊郡,再不受魏太守管轄。臨行必會再踩他一腳,将他徹底弄死,再不留半點禍患。
想到這裏,趙嘉用力搓了兩下臉。
看樣子,這位縣令明顯是要強摘果子,真心不要臉皮了!
等等!
趙嘉突然一個激靈,對衆人道:“熊伯,立刻讓人去查看田封,對方既然有備而來,就絕不會只派兩個人!”
熊伯應諾,青壯和健婦全部上馬,向四周分散開去。
趙嘉吩咐健仆驅趕牛羊,往軍市同商人交易,自己騎上駿馬,打算先一步趕往城中,往魏太守府上拜會。
對方如此明目張膽,連費些心思的計謀都不願想,分明是視他如蝼蟻,當他好欺!
真讓對方得逞,他的趙字就倒過來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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