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熊伯的擔心開始應驗。

麥子收完不到一日,晴朗的天空開始堆積雨雲, 風中裹着濕氣, 悶熱無比, 預示一場大雨即将來臨。

熊伯一聲令下,畜場裏的人手全部調動起來。留下兩個婦人和孩童照管牛羊, 餘下都去田中搶收,連魏同和魏山都拿起鐮刀下田幫忙。

趙嘉也沒閑着,哪怕動作再慢, 好歹也是個勞力。

趙信不用提, 趙破奴和阿蠻幾個都背起藤筐, 拿起農具,跟着青壯去了粟田。

衛青和八個三頭身留在畜場, 他們要幫婦人照管所有牛羊, 還要照料幾十只鴨雛和雞雛。

以三頭身的力氣, 單是搬運草料就要耗費半個時辰。

幸虧有趙嘉請匠人制出的耙子和木鍁, 還有鑲嵌木輪、系上繩子就能走的簡易版拖車,否則僅憑這點人手, 天黑也未必能将一上午的活幹完。

“阿青, 我來拉!”一個眼下有疤的童子走上前, 從衛青手上接過麻繩。雙手拽不穩, 幹脆纏在身上。

又有兩個童子走過來, 一個幫忙在前拖拽,一個走在拖車後,用手推動向前。

幾人合力, 木輪開始滾動,壓過地上的矮草。

一旦拖車動起來,事情就會變得容易許多。童子們只需要不斷向前邁步,将草運到圍欄處,成捆的搬進去就行。

“媪今天沒煮豆渣,運完這些草,再檢查一遍圍欄,然後就去幫阿稚照管雞鴨。”衛青幫忙在後推動,另有幾個童子牽引稍小的一輛拖車,都在往圍欄處趕。

眼下有疤的童子用足力氣,将拖車拉到圍欄前,随後解下麻繩,用衣袖擦去臉上的汗水,仰頭看一眼遠處天空,擔憂道:“要下雨了。”

“可千萬別下雨!”另一個童子從車上抱起青草,送到圍欄之內。也不尋食槽,直接堆在地上。如先前一般抓住公羊的角,母羊立刻帶着半大的小羊圍了上來。

“要是這時候下雨,谷子都得爛在地裏。”

衛青一邊說話,一邊抱起草料,待拖車空下來,又開始清點羊羔的數量。數過兩次都覺得不對,轉頭對臉上有疤的童子道:“阿麥,你來看看,羊羔是不是少了一只?”

“羊羔不對?”

童子們都是一驚,立刻湊過來幫衛青一起數。

“三十、三十一……少了一只!”

“的确少了一只!”

“怎麽回事?”

“別慌,可能是藏在母羊身下,以前也有過。”

“去羊圈裏找。”

衛青讓阿麥幾人退後,自己走進圍欄,先找過所有能藏的地方,然後又将母羊趕開。可無論怎麽找,都找不到丢失的羊羔。

“怎麽辦?”

孩童們都很焦急。

半大的羊羔不可能自己跑了,唯一的可能就是被其他獸類叼走。

“不要被我抓到!”一個童子握緊麻繩,恨聲道。

“先去告訴媪,我留在這裏看着。阿麥,你帶人去……”

衛青正說話,一個童子突然跑來,一邊跑一邊道:“阿青,雞欄那裏出事了,快來!”

“什麽?!”

“有鷹在抓雞!”

“阿金呢?”

“阿金不在,應該是去了粟田那邊!”

麻煩一起湧來,童子們都有些不知所措。

衛青同樣焦急,卻知曉現在不能慌。極力穩定下情緒,将八名童子分開,三人照管羊圈,三人和他一起去趕鷹,剩下的兩個負責去給婦人送信,遇到突發狀況,立刻到羊圈和雞舍通知。

“記住,不要慌!阿麥,和我去取弋弓。”

童子們力氣有限,沒人能拉開牛角弓。好在他們的目的不是射獵,而是将鷹趕走,弋弓足夠應付。

“阿谷,去找媪,把事情說明白!”

“阿稚,羊圈這裏你來照顧。”

遵照衛青的話,童子們陸續行動起來,半點不見之前的慌亂。

“阿麥,走!”

丢下拖車和麻繩,衛青快步跑進木屋,從木架上取下弋弓,背起箭筒,又将一把匕首挂在腰間,緊了緊纏在箭筒上的繩子,立即跑出木屋,沖向雞舍。

離得尚遠,就能聽到蘆花雞焦躁的鳴叫聲。

衛青腳步更急,推開雞舍前的籬笆,發現地上已經橫七豎八躺了不少雞雛和鴨雛的屍體,一只公雞和兩只母雞倒卧其間。

剩下的幾只母雞炸開羽毛,不斷叫着飛起,用身體擋住黑鷹的攻擊。有兩只飛得最高,更是用嘴去啄黑鷹的眼睛。還活着的雞雛和鴨雛躲在母雞身後,緊緊的靠在一起,像是一堆毛茸茸的團子,都在瑟瑟發抖。

衛青心知不能耽擱,迅速拉開弋弓,箭矢飛射而出。阿麥三人同時拉弓,幾支木箭飛向黑鷹,沒有射中,卻成功将目标驚走。

蘆花雞焦躁地叫個不停,炸開全身羽毛,顯得體型更大。看到衛青等人,同樣擺出威脅姿态,不許他們靠近半步。

“阿麥,快張弓,上邊有兩只鷹!”

“兩只?”

三個童子都是一驚,順衛青所指看去,果不其然,在幾人頭頂,正有兩個黑色的身影振翅盤旋。

“怎麽辦?”一個童子擔憂道,“能把它們趕走嗎?要不要去找媪?”

“阿谷已經去了。”衛青取出一支木箭,雙目凝視天上的黑鷹,弋弓再次拉滿,“咱們得守在這裏,不能讓它們再下來!”

“放箭!”

聽到衛青的聲音,童子們近乎是本能的開弓射箭。半壺箭射空,奇跡般射中一只黑鷹的右眼。

“繼續!”

衛青手上不停,哪怕手指和掌心都勒出紅痕,滲出血絲,依舊不斷的拉開弓弦。黑鷹被徹底激怒,俯沖而下,衛青抓住機會,一箭射中黑鷹的左翼。

就在這時,天空中又傳來一聲鳴叫,暗褐色的身影穿過雲層,出現在受傷的黑鷹上方,鋒利的腳爪猛然抓下。最危急時,另一只黑鷹猛沖過來,展開雙翼,利爪鎖住金雕。

兩只猛禽在空中鏖戰,翅膀不斷揮動,發出尖銳的鳴叫。

阿谷終于帶着婦人趕至。

看到半空的情形,婦人沒有任何猶豫,立刻張開牛角弓,鋒利的箭矢飛射而出,穿透了受傷黑鷹的另一只翅膀。

黑鷹發出一聲哀鳴,從半空垂直墜落。

傷害雞雛和鴨雛的元兇就在眼前,蘆花雞哪裏還會客氣,全都憤怒地沖上來,乍開翅膀一頓猛啄。

雞舍內羽毛飛揚,黑鷹被蘆花雞踩在腳下。

親眼見證被激怒的蘆花雞有多不好惹,衛青和阿麥幾個下意識退後,集體咽了口口水。

天空中的戰鬥很快分出勝負,黑鷹一只翅膀折斷,被金雕抓傷眼睛,哀鳴聲中,和同伴一樣摔落在地。

縱然已經半死不活,黑鷹依舊兇悍,險些抓傷走上前的童子。衛青抽出匕首,二話不說,直接穿透了黑鷹的脖子,随後抓起黑鷹的翅膀,拖到婦人跟前。

“媪,沒看好雞舍是青之過。還有,羊羔少了一只,尚未知曉原因。”

婦人抓起黑鷹掂了掂分量,随後就放到一邊,仔細檢查過幾個童子,确定幾人都沒受傷,才松了口氣,誇獎道:“遇事不慌,有膽氣,甚好!待我告知郎君,今天就将這兩只鷹烹熟,每人分一大塊!”

金雕盤旋在雞舍上方,立刻引起蘆花雞的警惕。

失去十多只雞雛和鴨雛,母雞正處于警戒狀态,只要是天上飛的,甭管熟不熟,都屬于威脅範疇,必須攆走!

金雕沒有繼續停留,高鳴一聲,振翅飛走。看方向,應是返回粟田。

逢秋收時節,地中常見田鼠和兔子,不用耗費多少力氣就能捕捉。這麽好的機會,金雕自然不願意錯過。

收拾過雞舍,衛青等人重新紮緊籬笆,和婦人一起去往羊圈。

離得近了,發現阿稚三人正揮舞木鍁,追逐幾只紅棕色的小獸。

“是狐!”阿稚見到婦人,大聲道,“是它們咬死羊羔,從木欄下挖洞拖走!”

這幾只狐貍過于狡猾,洞挖得十分隐秘,還有高草遮擋,別說是衛青,連檢查圍欄的婦人都沒發現。阿稚幾個之所以能察覺,全因對面的旱獺不斷大叫,懷疑之下仔細搜尋,才發現了這個隐秘的通道。

“那裏還藏着大半只羊羔。”

提起挖出的羊羔,童子滿臉都是心疼。這批羊羔降生之後,一自是他們在照顧。好不容易長大,竟然被狐貍禍害!

童子們恨得咬牙,揮舞起木鍁追打罪魁禍首。如果不是連枷太重,他們拿不動,絕對會讓這窩狐貍嘗嘗被木條拍扁的滋味。

有了衛青幾個加入,又有婦人幫忙,狐貍很快被抓住,數一數,大大小小有五六只。

婦人仔細檢查過圍欄,将地洞堵死。讓衛青繼續帶着童子們檢查羊圈,自己帶上鷹和狐貍返回木屋,準備送去田中的飯食。

蒸餅和包子都已經做好,不過搶收的人多,粟飯要多蒸一些,還有腌菜和烤肉,都比平時要多出五成。

“有事就讓阿谷去找我。”

飯食準備妥當,婦人給孩童們留下兩只烤好的野兔、二十多個包子、半桶粟飯和加了荠菜的熱湯,就套上車匆匆離開。秋收之時,處處都離不開人。偌大的畜場,若是沒有這些孩童,鬧不好就要出亂子。

婦人離開後,衛青和阿麥幾個洗過手,各自捧着一碗粟飯,坐在羊圈旁分烤肉和包子。

“阿青,你真厲害!”阿稚将大塊兔肉塞進嘴裏,腮幫子鼓起一塊,“幸虧有你安排,要不然我們都不知道該做什麽。”

“對!”阿麥手中抓着一個包子,接話道,“阿青,你比我們都聰明,學什麽都快,一定能做大将軍!”

衛青咽下口中的粟飯,認真道:“我沒想那麽多,我就想學本事,然後殺匈奴,殺盡那些惡人。”

“做了大将軍不是能殺更多?”一個童子道。

“阿青,你一樣要做大将軍,帶着我們去殺惡人,殺匈奴!”

孩童們的話真摯而熱切,衛青用力點頭,握緊拳頭:“有朝一日,我一定做到!”

婦人到田間送飯,順便将畜場中發生的事告訴了趙嘉和熊伯。

聽到衛青幾人的表現,趙嘉當即笑道:“鷹怎麽夠,今晚宰羊,孫媪來烹制。”

“諾!”

“郎君,之前是仆考慮不周,畜場裏該多留幾人。”熊伯道。

“事出突然,誰也沒法預料。”趙嘉搖搖頭,笑道,“不過熊伯說得也對。阿信,帶破奴幾個回去,和阿青他們一起照看畜場。”

“諾!”

趙信應諾,叫上幾個少年,和送飯的婦人一道折返。

有五個少年幫忙,孩童們頓時輕松許多。在檢查圍欄的過程中,趙破奴更拉過衛青,好奇詢問射鷹的經過。

“用弋弓就能射穿翅膀?”趙破奴興致勃勃道,“等秋收之後,咱們一起去獵鷹!”

趙信聽阿麥等人講述事情過程,看向衛青的目光變得不同。他知道衛青聰慧,卻沒有想到,這個比自己小了數歲的童子竟然聰明到如此地步。

“大将軍嗎?”

聽到孩童們興奮的話語,趙信也不由得心頭火熱。童子尚有如此志向,他也不是沒手沒腳,更不是愚鈍之人,一樣能夠做到!

臨近傍晚,搶收的傭耕和青壯陸續歸來。收割的粟運到打谷場,衆人來不及休息,輪換揮舞着連枷,以最快的速度将粟米脫粒。帶殼的粟米和麥粒一起送入庫房,等到天晴時曬幹脫殼。

趙嘉癱坐在地上,和衆人一樣滿身汗水。放下連枷許久,仍控制不住的雙手顫抖,腰酸背疼。灌下整碗溫水,才覺得好了一些。

“郎君,遣往衛女郎處的傭耕剛剛折返,言田中粟麥盡已收割。有這些人手,無需兩日,粟田都能收完。”熊伯道。

“善!”趙嘉又端起木碗,一口接一口飲着溫水。水中加了蜜,滋潤喉嚨的同時,還能補充些體力。

“量谷的器具也已備好。”熊伯繼續道。

“是讓匠人新制?”趙嘉問道。

“郎君放心,匠人曾為官寺制量具,差別不會太大。”

趙嘉點點頭。

今歲不交田租,縱有些許誤差也無大礙。

西漢延續秦時的規矩,官寺收租時,将曬幹的谷子倒入朝廷規定的量具,一般都是木制或陶制的容器,裝滿就是一石。

經過一場冰雹,趙嘉手中的田畝平均下來,畝産勉強能達到一石左右。

今歲朝廷不收田租,給傭耕和青壯的工錢不能省,加上數月耗費的米糧,以及口賦算賦等一些賦稅,趙嘉驀然發現,若是沒有畜場補充,他算是白忙一年,非但沒賺甚至還有點虧。

“這就是所謂的靠天吃飯?”趙嘉嘟囔一聲,拔起一根青草折成兩段。

田園生活聽起來美好,親身體驗過才會明白,所謂的美好基本只存在于詩詞華章之中。現實則是,對于漢初邊郡的農人來說,勤勞耕種整年,勉強能吃個半飽,這就算是豐年。

大雨随時可能降下,整個邊郡都在搶收。

村寨裏中再不見閑漢的身影,許多半大的孩童都拿起鐮刀下田,唯恐被雨水澆滅一年的辛勞。

擇選良家子的隊伍已至河東郡。

因路途遙遠,時間有限,奉旨北上的宦者不斷催促衆人加快速度,沿途不做停留,盡速趕至此行的第一個目的地:雲中郡。

趙嘉正忙于搶收,對于這支隊伍的到來全不知情。

收割完最後一畝粟田,雨雲積至最厚,白日猶如黑夜,雲層中驟然爬過閃電,雷聲轟鳴中,大雨傾盆而下,籠罩沙陵全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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