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公館主人
花九堇躺在柔軟的床鋪上,鼻腔裏聞着一股濃重的灰塵的味道,睡不着,回想起之前聞到的惡臭,更是睡意全無。
起身下床,在地毯上來回走動。
起來不知道幹嘛,可是又睡不着,心裏不踏實。
不知道皇太後睡着了沒?她在幹嘛?
花九堇赤着腳走出自己的房間,來到隔壁皇太後的房間門前,擡起手腕輕輕轉動着,門悄悄地打開了。
花九堇踮着腳跟,摸黑走了進去。
視線在一片的漆黑中很快就适應了,床鋪上有一個隆起的弧度,看來是睡了。
花九堇輕輕轉身,準備靜悄悄地出去。
“過來。”聲音輕柔幾乎不可聞,好似在嘆息一般。
花九堇瞬間定在原地,反應過來後立馬關上門,轉身往床鋪摸去。
躺在床鋪上的皇太後翻了個身,伸出纖長的柔軟手臂将花九堇的脖頸勾住,将她拉下來。
花九堇順從地貼身而下,孑然一身地處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又不明目的讓花九堇開始依戀起皇太後身上熟悉的氣息,她縮在皇太後柔軟馨香又詭異得冰冷的懷裏,仿佛一個年幼需要母親關懷的孩童。
同樣的雨夜,公館主人的房間裏漆黑一片,燃得即将到底的燭臺搖晃着微弱的火光。
公館主人房間的漆黑牆壁上突然在搖曳的昏暗燭光中倒映出一個巨大的影子,被燭光投射得變形的手臂緩緩擡起,它吃力地将纖長細窄如柴枝的手指曲起,這只手在頭頂摸索着,然後拉扯着什麽東西從頭頂開始剝落。
剝落的東西好似一層包裹着它全身薄如蟬翼的皮膚似的外殼,這個東西悄無聲息地落在房間的地面上,一團漆黑的東西掩蓋在最上層。
牆上的影子還是那個模樣又好似變了個模樣。
燭光搖晃得越發厲害,黯淡的光影快速地抖動了幾下,整個房間完全陷入了一片漆黑。
第二天早上醒來,雨還是在下,好似天神在哭泣,怎麽也停不下來。
空氣中的那股刺鼻的味道越發得濃重了,真的好似腐爛的屍體一般。
“這到底是什麽味道?怎麽這麽臭?”花九堇坐在柔軟又灰塵味極重的沙發裏,她輕聲嘟囔着,抱怨着,不滿着。
年過半百,已近遲暮的管家耳朵似是特別的靈敏,“這味道應該是旁邊山林裏死掉的野獸的腐爛臭味。當初建造公館在這裏的時候,并沒有想到會有這種情況,但之後一下雨腐爛的野獸屍體的味道就傳開來了,被雨水帶進空氣中飄過來……只能忍一忍了。”管家溝壑縱橫的面龐堆積起笑意,他細長的眼縫眯得更小了,花九堇卻在瞬間覺得毛骨悚然,好似被什麽惡鬼在專注地盯着看。
花九堇又微微嘟囔了幾句,神情是不耐煩而又隐忍的,似乎有些煩躁。
心思卻是在瞬間泛起波瀾,野獸屍體的臭味?這麽刺鼻強烈的味道得要死多少的野獸才能将味道混合至這個程度?看公館旁的這個小山林有些螞蟻爬蟲也就算了,野獸?那種大體型的野獸待在這個小山林裏得直接餓死吧。
騙鬼呢?!
之後,雨又持續下了兩天,花九堇和皇太後兩人吃住在這個奢華而空寂的公館。
在第一晚和公館主人打過照面之後的幾天裏,再也沒有見過公館主人的身影了,連一日三餐都未再見到他。
第五天的早上,花九堇一早就起來了,天氣已經有放晴的跡象,雨只有點點滴滴的頻率從空中滴落。
在這個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大公館裏,對待得近乎在崩潰邊緣的花九堇來說無疑是個好兆頭。
花九堇走到陽臺,伸出修長的五指去接空中落下的稀疏雨滴,空氣裏的那股味道仍是久久不消散,但是對于在這待了五天的花九堇來說,似乎已經嗅覺疲勞了。
小山林就在眼前,經過幾天幾夜雨水的沖刷,松軟的土壤從山林的最表面脫離化為褐色的泥水流入溝壑,泥土之下的東西也瞬間暴露了出來。
花九堇眯起她黑色的瞳孔,目光裏閃爍着驚疑不定的神色,她猶豫着,驚恐着,疑神疑鬼地轉頭望向身後的大廳,沒有人。
花九堇雙手撐着陽臺,雙膝彎曲,整個人從二樓的陽臺跳躍而下,黑色的靴子落在濕軟肮髒的泥地裏被泛起的泥漿水濺了一表面。
花九堇貓着腰,仿佛做賊般小心翼翼又不發出任何聲音地穿過狹窄的山路,靠近對面的山林。
花九堇蹙着狹長的雙眉,着魔似得伸出手,将暴露在泥土外面的一角事物揪扯了出來。
微微一使力,扯不出來。一下子用了更大的力氣,松軟泥層下的東西瞬間便被輕易地扯了出來。
猝不及防,花九堇整個人向後傾倒而去,狼狽地向後退了好幾步才穩住身形。
看着手中脆軟的布料,目光落在泥土堆上的那個東西。
呼吸瞬間就斷了,好似咽喉被巨大的恐懼給一把攥住,花九堇放大着瞳孔,面色蒼白,呼吸困難。
那是一具腐爛的屍體,零碎的衣物還遮蓋着。
花九堇在原地定了一會兒,又走上前去。
從一旁拾了根黏滿泥土肮髒的木棒,一點一點地将屍體上不再有韌性的布料撥開。
等到屍體暴露出全貌的時候,花九堇跟見了鬼似得轉身瘋狂地往公館裏面跑,她急切瘋狂的樣子好似在跟魔鬼賽跑。
那是一具腐爛已久的屍體,一具沒有頭發、臉面,皮膚的屍體。
好似她的人皮連着發絲都被人用精細的手法給從頭至尾地剝落了,只剩血淋淋的肌肉骨骼被抛在這荒郊野嶺等待着腐爛。
傾薇顏!
花九堇起床的時候,皇太後還在睡。花九堇不知道傾薇顏現在還在不在房間裏。她是醒了嗎?她清醒着嗎?
而在公館主人的房間的玻璃窗前,留下一個轉身的側影。這個影子剛剛就站在窗戶前,看着花九堇發現屍體的全過程。
那個一閃而過的側影,那是怎樣的一個側面,他的面孔好像是被魔鬼親吻過又被亵玩抛棄的怪物。
花九堇跑到二樓,推開傾薇顏的房間,心髒在瞬間好似被人緊緊攥住,無法呼吸,她焦急而恐懼着,面色蒼白,嘴唇失血,她的瞳孔急劇收縮着,好似要将她的生命力一并帶走。
傾薇顏不見了!!
花九堇在一瞬間好似着了魔,發了狂。她不管不顧地暴戾地踹開每一個房間,她一點都不在乎她弄出的巨大的響聲會驚動這個公館裏醜陋的惡魔,因為他早就劫走了傾薇顏。
“傾薇顏!傾薇顏,你在哪!!”花九堇高聲呼喊着,二樓所有的房間裏都沒有。
花九堇呼叫着,步履匆忙地跑上三樓。
跑上三樓,花九堇的腳步突然緩了下來。
要找的人就在眼前,就在這個裝飾精美的大廳。
然而眼前的景象還是出乎花九堇的意料之外,事情的發展方向好像和自己預料的相反。
“……”花九堇有些錯愕地看着眼前的場景,她的目光落在大廳中央沙發裏高貴肆意的皇太後身上,濕潤的唇瓣動了動,沒有喊出那三個字。
“過來。”皇太後絲毫不在意,她擡起修長的手臂,修長雪白的手指朝花九堇輕輕勾了勾,仿佛罂粟般妖豔的面孔含着一枚溫柔的笑意,顯然之前花九堇一聲聲緊張焦慮的喊聲傳入了她的耳中,而且花九堇的這種反應也讓她很是歡愉,由此,望着花九堇的目光越發的溫柔和寵溺了。
黑色的發絲粘黏着之前情緒大起大落的汗水,花九堇的胸脯還在劇烈地起伏着,身上的白色襯衣還粘着在泥地上奔跑濺起的泥漬,整個人淩亂得有些狼狽,她喘着粗氣聽話地走到皇太後的身邊。
皇太後自顧嬌笑着,也不為之前讓花九堇白擔心一場的惡劣行徑道歉,總之花九堇的反應讓皇太後很是受用,讓她心情大好。
皇太後站起身,拉起花九堇的手,讓她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然後自己惬意地坐在她的腿上,見花九堇還未穩定下急促的氣息,她寵幸似的伸手撫着花九堇柔軟的胸口。
眼前的男人剝落了第一次見到他的美麗而詭異的皮囊,再次暴露在空氣裏的是更加醜陋而詭異的面貌。
男人裹着一件雪色刺繡的裙裾,他高大的軀體好似被鬼怪吸光了精氣,渾身枯瘦幹癟似搖搖欲墜。
暴露在空氣裏的肌膚上長着一個個深色的凸起,連着他的面部和失去頭發的頭頂都長着一個個奇怪的凸起,這些凸起好似破了膿的瘤塊,又好似被惡魔的吻灼傷過後的紅熱,這些腫塊不停地脈動着,‘突突’地好似其中孕養着什麽奇怪的生物。
他狹長的眼眶周圍向外龜裂開似燒焦般的暗黑紅紋路,幹癟的肌膚将他面孔立體的五官襯得更加得突出,反倒襯得他像一個吸食人精氣的惡鬼。
一旁的地面上倒着那位遲暮的管家,周圍沒有血跡,他身上也沒有傷口,可是花九堇卻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已經失去生命力了,死透了。然而死因不明。
“你的靈魂早已被陰司收走了,為何還遲遲不離去?停留在人世間殘害那些年輕的女子……只為了一張皮囊。”皇太後慵懶地倚在身後花九堇的懷裏,她狐媚的眼角微微挑起,輕描淡寫地睨着對過站着的惡鬼般的男人。
“哈哈哈哈……”對過皮膚呈一種暗黑色還長着凸起的男人瘋狂地笑了起來,他的聲帶好似留着在烈火上被炙熱地灼燒過後的傷痕,才能發出這麽沙啞低沉仿佛鬼吼的撕裂聲音。
“只為了一張皮囊?”男人喃喃自語,重複着皇太後的話語,他雙眼爆睜,神情突然瘋狂起來,他竭力嘶吼着,“我只有那麽一張精致的皮囊啊!可是那個魔鬼他不但騙走了我的心,他還騙走了我的面容,讓我成了現在這麽一副鬼樣子!”男人身體前傾,雙手用力地僵直在空中,猙獰地向傾薇顏咆哮着,好像一切都是傾薇顏的錯。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男人突然仰頭嘶吼起來,好似他的所有仇恨,怨氣都随着他的叫喊一起叫嚣盤旋在天空之上。
“你即便剝下年輕女子的皮囊穿在自己身上,也無法改變你真實的模樣,也無法向那個奪走你一切的魔鬼複仇……可是那些死在你手上的女子是無辜的啊,你有想過她們的怨恨麽?”皇太後深邃的目光望向窗外,語氣平靜得好似有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我知道。”男子直起他破敗不堪的軀體,他似乎開始平靜下來,“那些被我奪走皮囊的女子是無辜的,可是我忍不住啊。我也曾想一了百了,可是我不甘心啊,我好恨!我真的好恨啊——”已無法辨別他真實面貌的男子緩緩蹲了下來,他撕裂般難聽的嗓音發出艱難的哭腔,那個魔鬼給他造成的巨大的傷害似乎從他的哭聲裏如水銀般悄寂無聲地流淌出來,悲傷泛濫成災,無孔不入。
男人黑色的瞳孔裏已經流不出眼淚了,黑紅色黏稠的液體代替眼淚從他焦灼的眼眶流淌下來。
男人一點一點地倒在大廳冰冷的地面,漸漸地沒有聲音了,也沒有動作,他的生命終于在所有的仇恨與掙紮中走到了盡頭。
窗外零星的小雨在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止了,天氣漸漸放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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