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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餘嬌想提醒他,卻又不敢說出口。

她如今想救林餘逸都做不到,又哪有什麽資格去幫一個素昧平生的女人重獲恩榮。

其實,她是想将顧庭往那女人的園子裏推的。

她不想伺候顧庭,那女人想伺候顧庭,正好皆大歡喜。

可是對上顧庭那一雙沒有溫度的黑瞳,她又将剩下的話全憋了回去。

顧庭眉目深深,想要從林餘嬌那雙潋滟迎人的杏眸裏瞧出幾分從前來。

可是什麽都沒有。

除了膽怯,便是疏離,還有那幾絲寄希望于他救林餘逸的讨好和希冀。

半點回憶都沒有。

她什麽都不記得了。

可是......他卻還記得清清楚楚,分毫難忘,就連那日空中飄的雪花,都仿佛還清晰在眼前。

臘月十五,是他第一次與她相遇的日子。

那時,他才十五,而她,也才十一二歲。

那是顧庭初入袁府的第一個冬天。

他一是迫于生計,二是為了拜師學藝,投了袁府做家丁。

袁府是鹽商,乃當今聖上金口玉言指名的總商,是以這些年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甚至富可敵國。

進了袁府,見過裏頭的富貴滔天,顧庭才明白了人與人之間的天差地別。

比如顧庭以往每年歲末新年時才能吃上一碗肉,可袁府裏即便是最粗使的下人,卻都能頓頓吃肉,大塊朵頤。

更別提府裏的主子們,個個皆是頓頓山珍海味,日日穿金戴銀,聽說一件做衣裳的料子,就是他做一輩子家丁的月錢都買不起的。

再比如顧庭腳下正經過的荷花池,亭榭、月橋、船房、假山應有盡有,聽說若是到了夏日,池中開滿了紅白雙色的荷花,更是芙蕖灼灼,美不勝收,乃府中一絕景。

這兒一切都好,就連下人也能跟着錦衣玉食,過上比外頭平民百姓富貴許多的生活。

可是顧庭在這兒卻過得很不安生,如履薄冰。

原因無它,實在是袁府那幾位姑娘煩人得很。

起初,是三三兩兩躲着看他。

後來,是光明正大的為難他。

他不知哪裏得罪了這幾位姑娘,只好能避則避,不能避則水來土掩兵來将擋。

本來只以為這幾位姑娘害他當衆出過醜,甚至還被罰了幾個月的月錢,就能放過他。

孰料卻越發變本加厲,又将他堵在了荷花池上那道細細的窄石梯拱橋上了。

一共四位,竟一個也不落。

大夫人所出的三姑娘袁岚雅輕哼一聲,才到他的胸口那麽高,卻用鼻子看他,趾高氣昂地說道:“本姑娘的青玉翡翠镯子掉到荷花池裏去了,你去給我尋上來。”

顧庭那年雖才十五歲,可清俊模樣已成,黑瞳冷冷的瞥了瞥身後的荷花池,未動聲色,只暗暗将手掌捏成了拳頭。

數九寒天,荷花池中冰水沁骨,如何能跳進去尋那巴掌大的首飾?

她們擺明了就是故意欺辱他,恨不得他凍碎了一身骨頭才好。

顧庭的掌心捏得發緊,指甲幾乎嵌進了肉裏。

袁岚雅站在最前面,盯着他隐忍愈發的神色,有些發憷,但想到這是個普通家丁而已,身後又有幾位姐妹撐腰,便鼓着膽子冷哼一聲道:“本姑娘也不是缺那一個镯子的人,只要你跪在地上磕頭求饒,便不稀得你去尋那镯子了。”

這幾個姑娘都年紀不大,最大的姑娘也不過才比顧庭大一歲,她們都以為府中的下人磕幾個頭求幾句饒是再尋常不過的事,識相的話,總該知道這應當比跳進荷花池凍掉半條命要好。

少年慕艾,少女亦然。

起初,她們不過都是見着府裏新來了一位家丁,模樣俊俏,便時常相約作伴,偷偷看上幾眼。

實話說,也不能單單用“俊俏”二字形容顧庭的相貌,即便用“驚為天人”這四個字,也不為過。

這人眉眼精致如老天爺費勁了心思刀刻斧鑿才雕琢出來的一般,如玉清隽的臉龐棱角分明,又自帶了一股清冷氣魄,尤其是那雙漆黑深邃的狹長雙眸......

可這樣好看的人,這樣讓人想要沉溺的一雙眸子,卻總是淬了毒似的,寒意肆虐,冰冷得拒人于千裏之外,仿佛不願叫人多打量一眼。

若是旁的貴公子,或是王公貴族是這樣陰鸷別扭的性子,她們也不敢說什麽,反而或許越發為之折服。

可這只是一個普通的家丁啊!

一個賤骨頭,一個泥腿子,一個她們多看他一眼都是給他臉的下人,憑什麽如此桀骜不馴?

因此,袁府的幾位姑娘憤懑不平,只想折去他的一身傲骨,看他跪地求饒。

可惜,無論上一次,還是這一次,顧庭都未如她們所願,一身傲骨铮铮,徑直轉身便跳入了荷花池,濺起的水花幾尺高。

顧庭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天荷花池裏的水,有多冷。

也永遠不會忘記,在冰冷的池水中,是如何雙手發僵,雙目刺痛,寒意刺骨錐心的肆虐全身。

他從凍得快要昏厥過去到清醒過來,再到習慣了那樣無知無覺的麻木凍痛,一心搜尋着那青玉镯子。

顧庭是個有能耐的人,從那時就已隐隐有了顯露。

比如他竟然真從深冷的荷花池裏,将那只青玉翡翠的镯子撈了上來。

只是他從荷花池裏爬出來時,那身家丁穿的青灰色長袍濕漉漉貼在身上,不住往下滴着水,被這寒冬的風一吹,隐隐有了要結成冰棱子的趨勢。

顧庭捏着那镯子,手指凍得通紅如蘿蔔,加上原本就滿是凍瘡,更顯得猙獰又狼狽。

顧庭冷得牙齒不住的打顫,可他卻死命克制着,不願讓她們看了笑話去,頭顱昂起倔強的弧度,雙眸赤紅,目眦欲裂,如同一只快要暴起的野獸,發狠地咬牙看着她們。

幾位姑娘仿佛都被他的這副樣子吓到了,後退幾步,手足無措的互相對視了一下,又放了幾句狠話,說是以後再好好教訓他,便一道走了。

不過是色厲內荏罷了。

但顧庭知道,她們對他的欺.淩,還遠遠不會完。

聽着她們遠去的腳步聲,本就已是強弩之末的顧庭失了所有的力氣,順着橋上的石闌幹,滑落着坐到地上。

只是才換了一口氣,他又聽到了輕碎的腳步聲,漸行漸近。

顧庭艱難地轉了轉眸子,看到精致的裙擺繡着殷紅的芍藥暗紋,随着來人的步子一步步漾開盛放的弧度,是與他身上還在滴水的濕冷麻袍雲泥之別的存在。

顧庭狹長的眼尾微挑出幾抹落寞的諷意。

呵,又來了一個。

顧庭以為,這位住在天上的“仙子”也要同之前的幾位一樣,對他冷嘲熱諷,極盡奚落之能事。

孰料她只是從他身前經過,腰肢輕曼,婀娜娉婷。

錯開幾步後,顧庭眼睜睜地瞧着她半蹲下來,十指纖纖柔嫩,放下了一個白玉小瓶。

她很快便站起身,蓮步款款,步伐加快,漸行漸遠。

顧庭一直坐在地上,只在她彎下腰時,才看清了她一眼。

可就是這一眼。

纖腰楚楚,冰肌玉膚,似嬌花照水,朝霞映雪,從此映在了顧庭的心尖。

此後一生,再難磨滅。

等她走遠,顧庭才拿起那白玉小瓶,裏面裝的是藥,還有一張簪花小箋,寫着這是治凍傷的藥,該如何用。

小箋上還透着淡淡的香氣,讓人一聞便想起她的瓊姿花貌,翩跹身影。

顧庭想,這大抵才是活在天上的仙子該有的模樣吧......

他知道與她的雲泥之別,可那晚午夜夢回,仍止不住做了些關于肖.想她的夢。

顧庭收回思緒,眼神安靜,卻暗藏着些難以言說的嘲諷。

他曾以為,這女人是老天爺給他的恩賜,是他的救贖與希望。

孰料後來經歷種種才明白,這女人不過是蒼天無眼,給他的又一份折磨,是他的掙紮與苦痛。

他曾愛她多深,如今就恨她有多少。

林餘嬌發覺顧庭看她的眼神越發有些不對,如芒在背,垂下杏眸,小聲道:“殿下,是......是否該歇息了?”

“嗯。”顧庭冷淡的回了一個字,薄唇未啓,幾乎是咬牙切齒一般,想将眼前這可恨的女人揉碎才好。

這一夜,顧庭果然又兇狠異常。

林餘嬌不知自個兒又哪裏得罪了他,若仔細想想,也只有他問她今兒是什麽日子,她答得不好罷了。

可是......他到底想聽的答案是什麽呢?

臘月十五,林餘嬌實在想不出來,還能是什麽日子。

......

顧庭恨林餘嬌。

可看到她眼尾微紅挂着淚,還願意受着他的折磨,只小聲細碎嘤咛着,杏兒眼含着一汪春水脈脈望着他時,那股恨意又覺無處宣洩,舍不得再發狠用力,動作輕緩溫柔起來。

他不喜歡見她哭。

她一哭,他心口就軟,就疼,就仿佛要被撕碎了。

明明最恨她,可最舍不得的,也是她。

顧庭爆.發的那一刻,咬着林餘嬌修長的脖頸粗重喟嘆着,汗水滴答落在錦被上暈開小小的花。

他顧庭這輩子最沒轍的,大抵就是面對眼前這個女人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五一假期要結束了,發20個小包包安慰一下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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