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京華的地牢中,關了不少人。

許多人沾親帶故的,也認識些權貴官宦,能時常使些銀子進來通融通融,好使地牢的日子也不至于那般難過。

今夜是除夕,地牢裏也比平日裏熱鬧不少。

買通了獄卒進來走動走動,為了給家裏人送些年夜飯,盼着同親人說上幾句話的人不在少數。

林餘逸站在自己的牢房裏,透過那扇門上的小孔瞧着外頭的走廊。

陰暗漆黑,只有微弱的光照着,但仍能瞧到不斷有人影匆匆一晃而過。

他清隽狹長的眸子落寞的垂下來,修長的手指貼着有些發潮的木門,眸光明暗,嗓音澀啞,對着空氣喚了一聲,“阿姐......”

他也盼着在除夕見到所惦念之人。

而他所惦念的,在這世上,也只剩下林餘嬌而已。

以往的每年除夕,他都是和阿姐一起過的。

還記得很小的時候,爹娘尚在,除夕夜是最快樂的日子。

有沉甸甸的壓歲錢,有絢爛響亮的爆竹煙火,有娘親燒的最美味的年夜飯,有爹爹教他寫春聯,一家人和樂融融圍坐在火爐子旁吃瓜果點心。

最重要的是,有阿姐。

後來,爹爹在赴任途中病重,沒多久就撒手人寰了,娘親與爹爹感情甚篤,一時緩不過來,很快也跟着去了。

在這世上,林餘逸就只剩下了阿姐。

阿姐帶着他,千裏跋涉,為年幼的他遮風擋雨,到了袁府。

在袁府的處境越來越好,林餘逸知道,都是阿姐煞費苦心才讓他倆有了立足之地。

在袁府的除夕,他也都是和阿姐一塊過的。

雖然袁府偌大,富貴逼人,除夕更是聚滿了一大家子人,很是熱鬧。

但滿堂堆繡之中,他眼裏,仍然只有阿姐一個人在溫柔淺笑着,如打磨得上好的璞玉,清雅動人。

再後來,他們在袁府也出了事。

他們又不得不狼狽離開,恰往京華趕考。

那一路,他無比慶幸他長大了,終于可以為阿姐遮風擋雨了。

在京華,他與阿姐也過過除夕。

被阿姐打點得溫馨幹淨的小院,一桌子普通卻年味十足的飯菜。

頭頂是重重夜幕墜着偶爾炸開的絢爛煙花,耳旁亦有不絕于耳的爆竹聲,天邊月色皎皎映着雪色皚皚,而眼前......是他的心上人。

林餘逸承認,他對阿姐,有了不該有的心思。

她是他的阿姐,可他卻喜歡她,想娶她。

飽讀聖賢書的林餘逸對自己的想法不齒,可胸腔裏因阿姐起的每一份悸動,又讓他不得不認清自己。

或許,一切都是因爹娘去世時,告訴他倆,阿姐是他們在邯州撿到的而起。

明明爹娘是吩咐他若有機會,要讓阿姐找到親生爹娘。

可卻給了後來情窦初開的他,一個絕好的理由。

可以親近肖想阿姐的理由。

林餘逸萬千思緒戛然而止,掐住掌心輕嗤自己一聲。

他已锒铛入獄,是個将死之人,還想這些做什麽。

從前還一心盼着金榜題名,讓阿姐過上好日子。

可現在,阿姐于他,已是天邊那不可觸及的清風明月,遙遙相隔。

他如今唯一所望的,就是阿姐以後能嫁個好人家,幸福安樂,一生順遂。

只是為何想到阿姐要嫁于他人,他的心就那樣痛呢?

林餘逸捂住胸口,眸色翻湧,清俊的臉上浮現出幾絲掙紮哀戚。

若以後阿姐所嫁之人對她不好,那他寧願不入輪回,做個惡鬼,也不會放過那人......

“逸兒?”極輕的聲音在逼仄的牢房中傳開。

林餘逸抿住唇,他這是太過思念阿姐,以至于産生了幻覺,竟聽到了阿姐的聲音?

“逸兒。”又一道喚他的聲音傳進來,溫柔輕糯,是林餘逸聽了那麽多年再熟悉不過的語氣。

他心驚,真是阿姐!

她......她怎麽會來這裏。

林餘逸跌跌撞撞趴在木門上,果然透過那扇門上的小孔,看見了他心心念念的阿姐。

外頭有些黑,她半邊嬌美的面龐隐在黑暗中,憂色卻難掩。

她看起來,似乎非常擔心他。

“啪嗒”一聲,那道鎖着他不見天日的門,竟然被打開了。

林餘嬌提起裙擺,想要走進去,卻被一道低沉的男聲攔住,“裏面髒,就在門口說。”

林餘嬌腳步頓住,站在牢房門口,與林餘逸隔了一道低低的門檻,總算看清了他如今的模樣。

他清減了許多,許久不見陽光,臉色蒼白到冷淡,但那雙像極了爹爹的修長俊眸,倒還是明亮。

林餘嬌從小就對這個弟弟好,什麽最好的都緊着他,也最心疼他。

長姐如母,見他這般落魄可憐的模樣,長睫輕顫,登時就滾落下一串晶瑩剔透的淚珠來。

林餘逸慌了神,想要伸手替她抹去眼淚,又知年歲漸長,這樣親密接觸實為不妥,只好低低勸她,“阿姐,別哭......”

只有幾個字,如此蒼白無力。

可黑暗之中,忽而伸出一只手來,骨節分明,修長有力,指腹一層厚繭,卻不破壞這手的美感,反而更添了幾分男人氣魄。

那手指毫不避諱,落在林餘嬌雪白嬌嫩的臉頰上,一下一下,動作輕緩,替她揩着淚。

林餘逸雙瞳放大,只覺全身血液都在倒流,冷得吓人。

這是一只男人的手,在碰他的阿姐。

可他的阿姐卻不躲不閃,兩人仿佛早已親昵熟悉的模樣。

林餘逸拳頭捏得死緊,眸光微黯,原來在他待在牢獄中的這段時日,阿姐的生活,已是天翻地覆了。

“再哭,就走了。”那男人低沉的聲音傳進來,在這漆黑陰暗的地牢中,更顯寒意十足。

林餘嬌長睫輕顫,淚水卻生生的止住了。

她很聽他的話,瓊秀的鼻尖聳了聳,吸着滿腔的酸澀,嗓音勾了幾分哭腔,“逸兒,你過得可好?”

林餘逸的心裏化成一灘酸水,眼眶也有些發酸,卻藏着艱辛的神色,搖頭道:“阿姐,我過得很好。”

聽到他這樣說,林餘嬌一顆心總算放松了些,她用帕子擦了擦濕潤的眼角,又從袖口裏拿出一塊年糕來,塞到林餘逸手裏,“來得急,沒帶旁的什麽,只有一塊沒來得及吃的年糕,你莫要嫌少。”

林餘逸眼眶微熱,捏着那塊小巧的年糕,仿佛有千斤重,“阿姐親手做的年糕,我很喜歡吃的。”

“你喜歡就好。”林餘嬌破涕而笑,目光仍一寸都舍不得離開的打量着林餘逸,“年糕寓意好,你吃着,明年定能比今年過得更好。”

顧庭站在黑暗裏,望着說話的姐弟二人,盡管在地牢中,兩人亦目光含淚的說笑着,不讓對方傷心。

這一幕,又深深的刺痛了他。

林餘嬌的眼睛和心,果然都從來不會落在他身上。

而關于她的風景,他也很難融進去。

“阿姐,他是誰?”林餘逸手裏拿着年糕,卻不想吃,始終無法說服自己,忽略站在林餘嬌身後那片黑暗中的那個男人。

林餘嬌語氣罕見的一頓,垂下眼去,不敢再與林餘逸對視,“逸兒,這與你無關。”

林餘逸也不是個傻子,他知道林餘嬌無權無勢,身家微薄,想憑她自己的力量進地牢來看他,還能打開門與他說話送吃的,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林餘逸擰緊眉,很不放心的問道:“阿姐,你是求了這人,才帶你進來的麽?”

“......”林餘嬌含糊地應了一聲,敷衍道,“逸兒,你莫要操心這些,只管好生待着,不要讓自個兒的身體出什麽岔子便行了。”

“阿姐。”林餘逸急急的喚了她一聲,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他現在很怕。

阿姐人太過單純,更不懂許多的盤盤繞繞,他不在,她若輕易被人騙了去,那該如何是好?

林餘逸之前還不後悔,殺了那登徒子,将他碰過阿姐的手一寸寸打斷。

可是現在,他卻後悔極了,甚至急紅了眼。

當時太過沖動,未曾想過,阿姐沒了他,又會怎樣。

“逸兒,你莫急。”林餘嬌見他困獸般現出些許急躁的神情,忙小聲寬慰道:“阿姐會救你出來的。”

林餘逸愣住,傻眼似的看着林餘嬌。

救?

如何救?

他犯的是殺人的大罪,而且殺害的還是大理寺丞的兒子,好歹在京華中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可他與阿姐呢?

一窮二白,無權無勢。

如何能讓他逃脫得了這樣的大罪。

若要說他阿姐有什麽值得人惦記的,那就是她的容貌和身子了。

有所求,就要有所付出。

想将他救出來,那需要阿姐付出什麽,他已不敢再想下去。

林餘逸目眦欲裂,慌不擇路地扯住林餘嬌的袖子,“阿姐,你莫要做傻事!”

這個動作,讓顧庭眉頭皺得死緊,立刻伸手過來,将林餘逸的手掰開。

他的人,這小子也敢碰?

即便是衣袖,也絕不能讓旁人動一下。

顧庭不悅地牽着林餘嬌,帶她離開。

姐弟倆說了這麽久話,也夠了。

唯剩下林餘逸還在後面拼命大喊着,“阿姐,我就算身死,也不願你為了救我去求人!”

林餘嬌垂下眸,長睫斂住難堪的神色,沒臉再回應林餘逸。

她怎麽敢告訴他。

她不是求人。

而是委身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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