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話音剛落,幾個燒餅被掀飛起來,男人猛地從木桶中抽出一把短刀,對着曹操就是一刀。

曹操聽見郭嘉喊出前三個字的瞬間,就開始全神戒備,伸手握住劍柄。但刺客的速度太快,但見一道碧幽幽的寒光一閃,哪怕曹操拔劍的同時提前向後退了一步,冰涼的刀鋒還是貼着他的皮膚、從他胸前倏忽掠過,在衣衫上劃出一條長長的裂口。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這時,飛出去的燒餅才開始墜落,曹操才剛剛拔出佩劍,附近的武将才剛反應過來,想上前捉拿刺客。

在所有的武将開始行動之前,曹昂像風一般掠過去,衆人只覺得眼前一花,根本沒看清是怎麽回事,刺客已經被打趴在地上,雙腳徒勞地蹬着地面,臉皮蹭着泥巴。

只見曹昂單手拎着那刺客的刀,一只腳踩着他的脊背,冷冷地問:“你是何人?”

曹操:“……”他聽人說過曹昂武藝非凡,能吊打夏侯惇,但一直以為是夏侯惇故意擡舉他的長子。今天一看,昂兒好像确實有些兇猛啊。

不過審問刺客這種事,實在不是一個還沒加冠的小輩應該插手的事。曹操示意曹洪把刺客帶下去審問。

一旁的裏正和百姓都非常恐慌,也不知誰第一個跪下,衆人戰戰兢兢地跪了一地。那刺客是他們的同鄉,和他們一起來的,曹公會不會遷怒他們,會不會覺得他們也是刺客的同夥呢?

好在曹操并沒有懷疑他們,還親手扶起裏正,讓他們都站起來,不要害怕。并保證會按照漢律處置刺客,絕不牽連無辜百姓。

安撫過百姓之後,曹操緩緩呼出一口氣,感覺到胸前有點癢,還微微有點疼,他低頭一看才發現:刺客那一刀不僅劃破了他的衣衫,還在他胸口上留下一道細細的血痕。如果不是郭嘉提前叫破刺客,他及時後退,此刻恐怕已經遭遇開膛破肚的大禍。

曹操一陣後怕,轉身看向郭嘉。

郭嘉已經下車,正在朝這邊走。

陽光透過梧桐樹的枝葉,把一片斑駁的光影灑落在郭嘉的青衫上,他腳步不停,那些斑駁樹影就像水紋一般流動,在他的衣衫上一圈圈蕩漾開。

他雖病着,但雙目有神,肩背筆直挺拔,行走間衣袂翩翩,一點病态都沒有,要不是臉色過于蒼白,還沒走上幾步就突然開始輕咳,曹操幾乎要以為他沒病。

“昂兒,去請軍醫來,再給奉孝看一看。”

曹操迎上前,握住郭嘉的手,然後,他沾了一手黏黏膩膩的糕點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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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方才有些擔心,徑直鑽出馬車,手中還攥着一小塊沒吃完的紅棗糕。他無辜地朝曹操攤開手掌,露出被擠壓變形的棗糕,唇邊漾起一抹壞笑。

曹操:“……棗糕甜嗎?”

郭嘉:“車上還有,主公要吃自己拿。”

曹操同郭嘉一起上車,等車幔垂落,隔絕開衆人的視線,他捉住郭嘉的左手,用力掰開他的手指,低頭将棗糕兩口吃掉。

一代枭雄眸光幽暗,強勢地捏着那只秀氣的握筆的手,來回摩挲,暧昧地說:“又香又甜。”

指腹上微微的濡濕,和曹操帶着暗示的捏手心揉手背,讓郭嘉整個人都不太好了。

他不動聲色地抽出手,起身掀開簾幔就要出去,曹操一扯他的袖子,“奉孝讨厭孤?”

郭嘉面無表情,冷漠地拂開曹操,“主公,嘉不知何事讓主公會錯意,竟被視作龍陽君之流?容嘉請辭。”

曹操連忙說:“奉孝且留步,你既然無心,從今往後,孤會克制自身,以禮相待。”

他是宦官子孫,內心一直有點小自卑,得不到一個人的接納認可,能暗中記恨上好多年,不過郭嘉又不是那種依附于男人才能生存的弱女子,直接搶過來就行。

這等才策謀略樣樣出衆、清高到骨子裏的士子,真是讓曹操又愛又恨,越是不容易弄到手,他就越心癢,時刻惦記。

曹操說到做到,之後一連數日,果然有事就說事,不再故意搞暧昧,這讓郭嘉很快将這件事抛在腦後。關鍵是他這身子骨,也實在沒精力想那些有的沒的,軍醫一天來看三回,曹昂幾乎随身照顧,風寒不但沒好,進入濮陽地界,還忽然發起高熱,腦子昏昏沉沉的。

随着大軍離城池越來越近,道路變寬,颠簸感漸漸減輕,馬車開始平穩地行駛,郭嘉隔着車幔,隐約聽出士兵整齊的步伐變得微微雜亂,還伴随有搬運辎重的動靜。

他估摸着,應該是快進城了。大多數普通士兵是不進濮陽城的,他們要去城外的軍營裏駐紮。能跟着入城的,都是各個将領的親兵部曲。

又走一程,鑼鼓聲傳來,很是熱鬧,應該是兖州的官吏出城迎接曹操。

荀彧肯定不會搞這一套,陳宮也不屑如此讨好主公,應該是萬潛弄出來的陣仗。

兖州牧幕府之中,以治中從事萬潛的年紀最大,這老爺子圓滑、世故,最喜歡揣摩曹操的心思,這種歡迎儀式,雖然未必是曹操欣賞的形式,但既沒有鋪張浪費,也沒有擾民,辦得很漂亮。

曹操征戰歸來,受到熱烈歡迎,應該也很歡喜。

郭嘉打起精神,坐正身子,整理衣冠。他不在意形象,然而作為一個男人,病歪歪地躺着面對一衆同僚,這種近似于示弱乞憐的行為,他才不願意做呢。

由萬潛帶頭,一群人簇擁着曹操,敲鑼打鼓地入城。曹昂原本想留下,然而曹操逢人就介紹長子,他無法脫身。

剩下的人以荀彧為首,三三兩兩站着說話。

郭嘉還沒來得及下車,就有人問起他。

荀彧:“奉孝呢?”

陳宮:“奉孝呢?”

都是一樣的話,都是在問戲璕,語氣卻完全不同。一個柔和自然,另一個略微不滿。

戲璕用下颌一指曹操的馬車,“他身體不适,又一路颠簸,才喝過藥,可能剛睡着。”

荀彧看向馬車:奉孝到現在都沒出現,莫不是……

陳宮瞪着馬車:這浪子好生無禮!兖州士族之中有頭有臉的人物齊齊出迎,主公都不擺架子,他居然連車都不下?就算是身體不适,也不該這樣嬌縱。

一陣芬芳清雅、讓人通體舒泰的香風輕輕拂過人群,那些正在交談的人,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衆人紛紛駐足,目送荀彧那颀長優雅的身影快步走向馬車,聽着他的玉佩和劍鞘富有節奏地輕輕碰撞,發出清越曼妙的聲音,一時都忘了說話。

如果非要選出一個讓衆人都心服口服的兖州官吏,不是曹操,而是荀彧。這位比冰更清,比玉更潔的荀文若,像天上的明月光一樣,恬淡平和地照耀在每個人心間。

然而,皎皎明月光很快被一道從車廂裏鑽出來的人影攪亂。

郭嘉搖搖晃晃地立在車轅上,看見荀彧,直接從馬車上跳下來,拽着荀彧一起踉跄前行兩步,還踩掉了他左腳上的翹頭絲履(一種絲織品制作的鞋子,通常比較華貴)。

戲璕:“……”

陳宮眼皮抽搐,扭過頭去,不忍直視。

郭嘉讪讪地俯下身,将荀彧的鞋子擺正,放在他腳前,方便他穿上。

荀彧垂眸,履其實是一種有特殊象征意義的私人物品。傳說上古時,華胥在雷澤游玩,履大人跡有娠(踩到神人留下的巨大腳印懷上身孕)而生下伏羲,姜嫄履大人跡生下後稷。

所以時下常用的定情信物可不只香囊和玉佩,還有履。

荀彧微微低着頭,将腳伸進翹頭絲履之中,伸手探了探郭嘉的額頭,微微發燙,這人顯然又在強撐。

“一會的酒宴,奉孝別去了。”

“嗯。”

郭嘉乖巧地點頭,本着惹了事就要收場的原則,随手替荀彧把鞋子提上。

他這種旁若無人,俯身給荀彧提履的行為,強烈沖擊着衆人的眼球。後世有句話專門形容這種體驗,叫:閃瞎狗眼。

荀彧耳朵發紅,把郭嘉拉起來。

起身的動作幅度有點大,郭嘉又開始頭暈,就近扶着荀彧打晃。

戲璕實在看不下去,走上前和荀彧一左一右架住這個浪子,直接擡到荀彧的車上,說:“文若先送奉孝回府,璕去找主公打個招呼,随後就到。”

荀彧駕着輕車入城,穿街過巷。

鼻端萦繞着熟悉的衣香,耳邊和銮輕鳴,(和鸾是一種鈴铛,挂在車前的橫木上叫“和”,挂在車駕上叫“銮”。)郭嘉感到無比安寧。

隔着半透的紗幔,依稀能看見兩只小小的金鈴,搖來晃去,時不時纏在一起。還有文若優雅挺拔的背影。

世家大族講究“行步有佩玉之度,登車有和鸾之節。(鸾通銮)”不認識荀彧以前,郭嘉覺得做作成那樣,确實很貴族,但光看着就特累。見過荀彧之後,他才意識到:有些人,是合該佩玉鳴銮的。

荀彧把郭嘉送到卧房,喂他喝下半杯溫水,替他拖掉靴子和外袍,“奉孝先歇息,左先生就在濮陽城,剛巧離得不遠,彧去請他。”

郭嘉一聽左儉就在附近,頓時苦了臉,拽住荀彧的衣袖耍賴:“我這是路上颠的,睡一覺就會好,不要請左先生過來,行不行?文若最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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