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當時,正是暮春三月,上巳佳節,由郡太守親自舉行祓禊儀式。(一種在水邊祭祀,祝禱祓除不祥的習俗。)

這一天,無論男女老少,皆鮮衣美服,去郊外踏青游春。青年男女可以在東面向陽的水邊自由相會。

颍川這種衣冠士族紮堆的地方,祓禊儀式格外熱鬧,數千乘車馬沿河排列,一輛比一輛更奢華,士女在水邊采蘭采芷,踏歌起舞。士子則聚集在不遠處宴飲,玩時下最流行的曲水流觞游戲,飲酒賦詩,雅趣盎然。

遙遙望去,一派绮麗繁華景象。

這樣美好的日子,戲璕卻獨自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昨夜死裏逃生,受了四道劍傷,其中一道刺入肺部,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種折磨。求生的本能讓他裹住傷口,掙紮着撐到颍水附近,今天是上巳日,這條路會有很多人經過,或許他能得救。

然而一連過去幾十輛車,沒有一人肯為他停留片刻,當然不是那些人沒有看見他,而是他身上的血污有些吓人,大多數人都怕惹禍,選擇視而不見。

終于,有一輛牛車緩緩停下,一個青衣小厮遵照主人的命令,快步走向他,遲疑着伸出手,探了探他的傷勢。

不知看到了什麽,青衣小厮的臉上陡然變色,一溜煙兒跑回牛車邊上,躬身道:“公子,那人傷得極重,胸前一個窟窿,活不成的,随時都要斷氣。”

車中響起一道略帶惋惜的聲音:“哦,那走吧,晦氣。”

牛車漸漸遠去,留下兩行轍跡,和一縷四散的煙塵。戲璕笑了,他其實看不到那傷口有多深,或者說不敢細看,那個猙獰的口子,連他自己看着也頭皮發麻,沒有勇氣再看第二眼,也沒力氣伸着脖子看。

活不成嗎?戲璕閉上眼睛,周身一陣陣發冷,神志漸漸有些模糊。

渾渾噩噩之中,他身子忽然一輕,有人把他抱起來了,是一個很溫暖的懷抱,散發着剛用蘭湯沐浴過的幽香。他非常想看看這個人是什麽樣子,但眼皮沉沉的,根本睜不開。

之後的一段時間,他一直都在昏睡,有時無知無覺,有時能感覺到有人在替他換藥。是一個有點奇特的人,忽而娴靜沉穩,忽而活潑搞怪,等他漸漸恢複意識,才發現那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荀彧出重金請來名醫,郭嘉用一種很特殊的方法蒸煮提純出烈酒,潑灑在他養傷的屋子裏。還提議把羊腸制作成細線,讓名醫将他肺部的傷口一層層的縫合上。

戲璕醒來的那天,先是隐隐覺得有什麽東西在他的前額上掃來掃去,微濕微涼,還紮得皮膚有點癢,然後,吸氣時強烈的疼痛讓他猛然清醒。

一睜眼,先看見的是一個眼眸特別清澈有神的少年,正讪讪地從他的額頭上收回筆,沒錯,是蘸滿了不知名紅色液體的狼毫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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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彧的侍女杜衡神色古怪,取出一只手帕,要替他擦拭額頭,他問:“有鑒(鏡子)嗎?讓我看看。”好久沒說話,聲音嘶啞,把他自己都吓一跳。那少年卻毫無異色。

杜衡取來一面十分精美的鎏金四靈鑒,透過打磨光滑的銅鏡,戲璕看到自己的前額上畫着一個奇怪的朱砂圖案,像是一道符咒。

“左先生說你再不醒,恐怕就要長眠于地下,這是我從《周書》上看到的靈符,可以安魂定魄,好像真的有用啊,哈哈哈……”清靈俊秀的少年郎笑着把筆放在硯臺上,扶戲璕半坐起來,“你昏睡了三天,先喝點粥,潤潤腸胃。”

郭嘉小心翼翼,沒有牽動戲璕的傷口。喂他喝粥的時候,還先将手貼在碗邊,試了試溫度。

在這個安逸的午後,戲璕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到,被細心對待。

前塵往事不堪回首,如果說之前的那些流年,是戲璕此生都不願意再回想的噩夢,遇見荀彧和郭嘉之後,他獲得救贖,擁有一個全新的開始,這兩個人,對他來說,都是很重要的人。

他喜歡和郭嘉一起打發閑散的時光,對奕、泛舟、聊天、煮酒,随意又自在,可以想說什麽就說什麽。郭嘉見多識廣,不會因為一些驚世駭俗的言論、與衆不同的舉動,就覺得他是個怪人。

他偶爾會在某個深夜,突然被噩夢驚醒,深切懷念荀彧那個溫暖馨香的懷抱。時間隔得太久,都快記不清是什麽感覺了,不過,對着優雅端方的荀文若,讓他怎麽說出:希望再被抱一下這種話?

荀彧大多數時候,是有些小嚴肅的,帶着一種溫文有禮的疏離。大約只有對郭嘉,才會一再縱容。他遲來一步,或許就遲了一生,這也沒什麽,他要的本來就不多。

與文若和奉孝為友的日子,越長越好,最好此生都不要疏遠,不要為任何人、為任何事壞了情誼。

荀彧已經離開,他要替曹操打理兖州的政務,不能總在這裏照看郭嘉。

郭嘉也不再裝睡,翹着雙腳,趴在卧榻上和左先生讨價還價,他控訴般地望着左儉,可憐兮兮,“左先生,能不能把藥熬幹,搓成一粒粒小丸子,我喝點水就能灌下去。”後世好多中藥都會制成藥丸。

左儉冷笑一聲:“呵,搓成小藥丸,扔起來多方便,不想吃還可以塞到袖子裏。”

郭嘉拍馬屁:“我很認真的,左先生試一試嘛,您是當今世上最優秀的方士,一定可以制出與衆不同的藥。”

左儉:“那就試試,搓成小丸子你要是敢扔,信不信我把你頭擰下來塞進去!”

戲璕抛給郭嘉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郭嘉比劃了一個勝利的手勢。

左儉下去熬藥,兩個時辰之後,送來一碟子小藥丸,郭嘉數了一遍,一共六十粒,“左先生,這是半個月的藥量?”

左儉搖頭:“這是今天晚上和明天早晨的藥,分兩次內服,一次三十粒。”他說着,突然把眼一瞪,聲音微沉:“怎麽,你小子又想找借口不吃藥?”

“不敢,不敢。”

郭嘉有些不敢相信,茫然了片刻,終于想通一個問題:時下沒有後世那種比較先進的中藥提純技術,所以一劑藥熬幹,居然能搓出那麽多藥丸子?

看着郭嘉欲哭無淚的樣子,戲璕很不厚道地樂開懷,他遞給郭嘉一杯熱水,忍笑說:“請吧。”

三天後,郭嘉病愈,回官署報到,他正埋頭于公務,門衛進來禀報,說是有一位白發長者領着郭嘉的兒子進入濮陽城,一路找到官署來了。

郭嘉一臉懵逼,他都沒碰過女人,哪裏冒出來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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