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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讓我們回到一個時辰之前。
某人自告奮勇,參與滅火,哼哧哼哧半天,就提來一桶水,半路上還扭傷腳,等他以烏龜一般的速度挪到跟前,火苗早就被呂布和典韋撲滅。
郭嘉:“奉先(呂布),幫我把桶還給新安裏的第一戶人家。”雖然盡幫倒忙,但郭嘉毫無心理負擔,只要不對上文若,他的臉皮可以厚過城牆拐彎。腳疼,能少走幾步算幾步。
呂布:“……”他究竟是怎樣被蒙騙,覺得郭嘉能掐會算,深不可測,上了賊船的?
典韋俯身替郭嘉看了看,沒傷到骨頭,足踝的位置微微腫起,這幾天走路可能不太方便。
返程路上,典韋扶着郭嘉走走停停,迫切希望早一點和妻妾見面的呂布看着就着急,他蹲下身子,說:“上來,我背你。”
呂布是個又風流又戀家的男人,在外邊憑借天下無雙的武藝,狂傲炫酷吊炸天。回到後宅,立刻變身為寵妻護妾狂魔,耳根子超軟,只要他的妻子嚴氏撒嬌示弱,一準能激起他的保護欲,讓他當最聽話的裙下之臣。
一想到嬌弱的嚴氏和乖巧的寶貝女兒被曹操俘虜,呂布就恨不得生出一雙翅膀,飛過去保護她們。
要不是對這位郭半仙頗有幾分忌憚,不敢不敬,呂布都想拎起他的後衿口(後衣領),一陣狂奔去找曹操。
就在呂布擔憂妻妾和女兒,柔腸百轉的時候。
郭嘉好聽卻無情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将軍放心,曹使君愛才,定會善待将軍的家眷。不過,将軍若真心疼惜妻女,就該約束部下,不可再行那劫掠之事。人在做,天在看。多行不義必自斃。”他不得不繼續忽悠呂布,劫掠這種臭毛病不趕緊改掉,在曹操這兒照樣混不下去。
呂布又一次感到震驚,郭嘉連他心中在想什麽都知道?這還是人嗎?真可怕。呂布收斂傲氣,說:“都聽郭半仙的。”
郭嘉沒想到,曹操會在百忙之中,抛開手頭的事情找過來,他示意呂布将他放在馬車上,朗聲說:“恭喜主公,賀喜主公,又添一員虎将!”
與此同時,呂布摘下兜鍪(頭盔),緩緩行禮,向曹操請降。
曹操大喜,扶起呂布,攜着他的手敘話,還很善解人意地讓呂布先回去和家眷團聚,再引兵來降,為了表示信任,連監軍都沒派。
不多時,有人看到被驚走的三匹戰馬在城西吃草,郭嘉的馬、典韋的馬被士兵牽回來。呂布的赤兔馬脾氣暴躁,奔跑如風,不肯讓任何人靠近,幾位騎術不錯的武将脫了铠甲,想找機會騎上赤兔馬,馴服它,都以失敗告終。
最後還是趙雲吹了一聲口哨,才将赤兔馬引到附近,使出套馬絕招,用粗麻繩套住它的脖頸。一衆武将圍着這匹罕見的寶馬良駒,贊嘆、欣羨不已。
向來愛熱鬧的郭嘉卻始終坐在馬車裏,沒露面。曹操覺得不對勁,将典韋拽到一旁,低聲詢問,才知道郭嘉扭到腳。
打仗,不是打完就完了,戰後還有很多事情要做,處置戰俘、清理戰場、清點戰損等等。
呂布投降,張邈的軍隊還在和曹軍對峙,如果張邈發現曹軍的主力在濮陽城,完全有可能趁着城外的軍營兵力空虛,偷襲軍營,燒掉或者搶走軍糧,那樣,曹操也會舉步維艱。
所以曹操很忙,他想讓郭嘉休息,又有拿不定主意的事,需要找郭嘉商量。
于是,他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讓人擡一張卧榻,擺在正堂。郭嘉脫掉鞋襪,半躺半坐在榻上,用清涼的井水敷腳消腫。(有淤血的扭傷,第一天一定要冷敷,讓血管收縮止血。)兩道屏風遮住郭嘉的身影,隔絕視線。
曹操在屏風的另一邊處理公務,有事就随時開口請教。郭嘉可以躺着養神,不用起來。
陳宮被于禁生擒,用麻繩綁縛着,押到堂前,等候曹操的發落。
曹操心情好,笑着問他:“卿平常自以為智計過人,如今失算被俘,還有什麽話可說?”
郭嘉一聽這話,就知道曹操舍不得殺陳宮,想先聲奪人,勸降他。
然而陳宮一向正直倔強,屈服是不可能的,他連眼皮子都沒擡一下,冷淡地說:“為臣不忠,為子不孝,今日有死而已。”
陳宮竟是寧願一死,也不肯服軟。他做下的那些事,要是堅決不肯投降,就連曹操也沒有理由饒他不死,不然将來如何服衆?
曹操獲勝的喜悅瞬間煙消雲散,他起身替陳宮松綁,試着開導對方:“你這樣,你的母親怎麽辦呢?”
陳宮:“宮聽說,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親。老母的生死存亡,在于曹使君。”
曹操:“那你妻子怎麽辦呢?”
陳宮:“施仁政于天下者,不絕人之祀。我的妻兒是生是死,也在曹使君的一念之間。”
曹操一時沉默,不知道還能說什麽。他遭遇背叛之初,恨不得将陳宮剁碎喂狗,但後來怒氣漸漸平息,想起在他的勢力還很弱小的時候,是陳宮迎他入主兖州,一起經歷過不少風風雨雨。又感念陳宮的功勞和恩惠,希望能冰釋前嫌。
陳宮心意已決,說:“請立即将宮處斬,以明軍法。”他說完,非常決絕地轉身,快步向外走去,于禁等人攔都攔不住。
“公臺!(陳宮)”
曹操追着走了幾步,陳宮卻連頭也不肯回。
這一瞬間,無數往事浮上心頭,曹操驀地落淚。眼看陳宮就要一意孤行,走上斷頭臺,他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張狂的笑聲。
也不知什麽時候,郭嘉繞過屏風,吊兒郎當地說:“嘉原以為,公臺只是時運不濟,足智多謀,并不在嘉之下。沒想到,你是這樣一個懦夫!”
陳宮豁然回頭:“郭奉孝,我以死明志,任誰都要說一聲有氣節,你竟然以懦夫相稱?”
郭嘉一步一步逼近:“你背叛曹使君,是為不忠。老母尚在,讓她白發人送黑發人,是為不孝。引來虎狼之師,禍害故鄉,是為不仁。結發夫妻,共許白頭之約,卻中道相棄,是為不義。兒女尚幼,不履行教養之責,是為不慈。死了也只會臭氣熏天,哪有什麽氣節可言?”
他走得極慢,顯得每一步都非常有氣勢。他說着,聲音微微一頓,露出一個極輕蔑的笑容:“只不過輸給嘉一次,就要尋死覓活,連再較量一回的勇氣都沒有,你不是懦夫是什麽?你兒子将來進學,都會被人嘲笑,喲,這不是那個打了一場敗仗就求死的、懦夫的兒子嘛?”
陳宮氣得直發抖,一張臉紅了又青,胡須顫動:“呂布不聽我的計謀,才會有今日之敗,怎麽能說是我輸給你?這根本不公平!”
郭嘉赤着一只腳,白皙的足裸上還紅腫着一小片,大約是疼,他微微皺了眉,沒有再向前走:“那給你一個公平較量的機會,今年冬至,你我對奕,在黑白子之間一決勝負,到時候你技不如人,可別再找借口。”
陳宮忽然意識到:郭嘉其實是想激他活下去,這份好意,他沒有拒絕。
曹操眼中仍有淚光,視線還有些模糊,他想留一命的人,郭嘉替他留住了。郭奉孝,從來都懂他的心思。他不願意殺陳宮,但也無法再毫無保留地信任陳宮,現在這樣,也算是最好的安排。
井水只是微微涼,消腫的效果并不好。郭嘉讓侍者提來半桶水,将一只小小的、幹淨的銅盆,注上清水,放進木桶中,讓銅盆漂浮在木桶裏的水面上。
然後,郭嘉避開銅盆,把硝石丢入木桶中,硝石溶于水的過程中,會大量吸熱,木桶裏的水、銅盆中的水都漸漸凝結成冰。
用硝石制冰的方法來自後世,侍者沒見過,一度以為是在目睹什麽神秘的法術,都直接給郭嘉跪了。
郭嘉:“……”
他讓侍者起來,只取銅盆中的冰,幫他冷敷腳踝,這一次,明顯消腫不少。
銅盆中還剩一些幹淨的冰,加上牛乳、堅果、果肉和白糖,分成兩份。讓侍者給曹操送一份。
仲夏之夜,主公埋頭于軍務,郭嘉躲在屏風後,吃着自制的鮮奶水果刨冰,休閑消暑,酣然入睡。
郭嘉又在做夢,并且清楚地知道這是一個夢境。
還是山居的生活,不大不小的木屋,竹簾半卷。他再次成為另一個郭奉孝,正對着一局殘棋睹物思人。
那是一盤未下完的棋,下到一半,戲志才被曹操的傳令兵召回濮陽。
他和戲志才相約,改天再繼續手談。以前也經常這樣約定,明天、後天、下次、來年……他們都還年輕,仿佛有用不完的時間,有無數個明天,可以結束這盤棋。可以“閑停茶碗從容語,醉把花枝取次吟。”
但是這一次,中斷的棋局就永遠定格在那一刻,那一天,那一年。一起對奕的友人,再也不會來。猝不及防就後會無期,預計之中的明天和後天,都不會再有那個人的參與。
殘棋就一直擺在那裏,仿佛是某種祭奠。
荀彧來信,說張邈和陳宮叛變,迎接呂布入主兖州。在這之前,戲志才可能發現了什麽端倪,張邈帶兵将他劫持,軟禁在雍丘,并不曾過分苛待,但戲志才舊病複發,戰亂中一時尋不到好醫工,人就那麽沒了。
等曹操攻破雍丘的時候,戲志才剛剛下葬,墳頭土色尤新。曹操原諒過不少背叛曹營的人,唯獨恨極了張邈,下令誅他三族,張邈的父族、母族、妻族中十六歲以上的男子,一個不留。
失去的城池,還可以再奪回來,但失去戲志才,哪怕曹營人才濟濟,也沒有人可以替代。精通軍陣和軍務的士子本來就十分稀少,堪稱鳳毛麟角。荀彧、荀攸、鐘繇、董昭、劉晔等人,都無法像戲志才那樣輔佐曹操攻無不克。
友人長眠之處,萋萋芳草,劃盡還生。
郭嘉祭了一壇酒,一只燒雞,卻将戲志才最喜歡吃的雞翅尖拽下來一只吃掉,撫着墓碑說:“負約之人,罰酒,雞翅尖只給你留一只。”
曹操處理完緊急軍務,這才注意到擺在一邊的冰食,大戶人家用冰窖存冰,夏天取出來解暑,制成冰食享用,曹操自然吃過。
然而侍者信誓旦旦,說這些冰是郭嘉用法術變出來的。
“法術……”
曹操感到無比暴躁,有一種想一腳踹開這個侍者的沖動,好好的一位青年士子,名聲卻和妖道左慈差不多,都是這些愚民瞎傳的!不過,他這位軍師确實很神奇。
冰食放置的時間有點長,基本融化,曹操幾口吃下去,拖着疲憊的身軀,繞過屏風。
仲夏,天氣悶熱,郭嘉只穿了一件單衣,赤着腳,平躺着,露出一截光滑細膩的小腿。一個男人,腿上白淨成這樣,也真是……曹操的眼神直了片刻,最終還是忍着沒做什麽,他不想讓郭嘉反感,而且此時此刻,他累到半死,恨不得倒頭就睡。
戲璕平定颍川郡,回到兖州,郭嘉拉着他的衣袖,将他看了又看。
幾天前的夢,讓郭嘉惘然若失,再次見到戲志才,他無比開心,将夢中的殘棋擺出來,笑盈盈,邀請友人破解。
戲志才盯着殘局,感覺怪怪的。這棋局看起來,就像是他和郭嘉對奕,不知為什麽沒下完,但他并不記得下過這樣一局殘棋。他愣了好一會兒,忽然微微一笑,落下一子。
翠竹蕭蕭瑟瑟,軒窗下,酒樽前,知己好友,從容手談,多麽惬意的事。
呂布麾下有上萬并州鐵騎,養護費用是一個天文數字,優良戰馬所需的草料,也不是一兩個郡就能供給的。
曹操執法嚴明,嚴重限制了兖州士族的特權,所以他們不喜歡曹操,但是踹開曹操,投靠呂布之後,他們的腸子都快悔青了,呂布這個人,不喜歡講道理,習慣用拳頭說話,不服就打。
呂布入主兖州,總共才兩三個月,本地的士族豪紳,被他禍害了一個遍,這些人家中的錢財、存糧、部曲都被強行征用,實力一落千丈,再也不可能和曹操相抗衡。
這就是郭嘉明知道陳宮會背叛,迎接呂布,卻不去阻止的原因。
順便說一句,陳宮狐假虎威,利用呂布強行征來的那些青壯年部曲,被他組建成一支兩萬人的軍隊,現在全部便宜了曹操。
濮陽城被戰火毀得不成樣子,官署得修繕,城牆、城門、民宅都需要大修,東城門估計得重建一道新的才行,還有不少失去住所的百姓需要安置。
曹操第一時間召來荀彧,請他主持戰後的各項恢複重建工作。
荀彧這兩天忙到飛起,晚上郭嘉睡着以後,他才回來,早上郭嘉睡醒,他已經出門辦公。
就算如此,荀彧依然細心的發現:郭嘉的右手上多了一道淺淺的白色疤痕,足裸上有淤青。
連着兩天,郭嘉醒來,荀彧都不在,但足裸處新上的藥,讓他确定荀彧來過。
第三天,一切步入正軌,荀彧按時散值(下班)。郭嘉正在煮茶,一邊煮一邊看竹簡,沉迷其中,屋裏飄蕩着一股子糊味,他也沒聞到。
荀彧用帕子裹住手,将茶壺提下來,推開窗戶,讓夏夜的風吹進屋。這人是真的好脾氣,香噴噴的卧房被郭嘉折騰的充滿煙火氣,也沒數落郭嘉一個字,還替他剪燈芯,将燈挑亮,讓他看書更舒服。
心血來潮,想試着煮奶茶,結果把水煮幹的郭嘉莫名心虛,輕輕掩上竹簡,微微垂眸,沒話找話說:“文若,今天早點睡。”
荀彧心裏被貓爪子撓了一般,把郭嘉抱起來,扔在卧榻上,抵在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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