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冤家路窄

“又是你們!”雲奕拔劍在手,俊眉蹙起,明亮的眸子中盡是戒備之意。他先前在這幾個黑衣人手下吃過虧,此刻自然不敢掉以輕心。楚恪卻只是略一挑眉,目光從這幾人面上掃過。

“幾位又見面了。在下還以為昨夜一別,諸位會明白一個道理——”楚恪淡淡道,“——就算人數再翻一番,也不會是在下的對手。”

“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領頭的黑衣人略一抱拳,抽出一柄銀光閃閃的短劍,身影閃動之間已然撲了上來,“得罪!”

仿佛看出楚恪才是二人之中最不好惹之人,他直奔楚恪而來。楚恪向後一個翻身已然下馬,身形晃動之間已經與他鬥出十餘招。二人均是以快打快,黑衣人出手如電,楚恪動作如風,然而他未帶兵刃,一時間誰也奈何不得誰,倒是剩下的黑衣人像是得了號令一般,齊齊向雲奕攻去。

雲奕一個漂亮的空翻,落地時長劍一抖,正是寒英劍法中的第五式“浮玉飛瓊”。寒英劍通體雪白,這一招翩跹飄逸,靈動如飛,剎那間宛如綻開無數片雪花,數道兵刃相交之聲一響而過,铮然連成一片。五個黑衣人一聲唿哨,呈梅花形散開,将他圍在核心。

看來,他們的确是不肯善罷甘休了。

雲奕面色一凝,劍尖微挑,注目這五個黑衣人手中的短劍。他在流英谷習文弄武二十年,雖然天性懶散,但好在師父勤勉,因此倒也學了個七七八八。他出谷之前,師父曾對他說過:“奕兒,以你的武功行走江湖當可跻身一流高手境界,但你自幼在流英谷長大,未曾見過世間人情冷暖,更不曾體味過人心涼薄。若是加上你這天真單純的性格,只怕是要從一流高手跌到三流了。”

師父這不就是想說他傻嗎!雲奕憤憤然想着,這又不能怪他。從小到大,師父除了給他講述一些六大世家八大門派的事情,其餘的事連半個字都沒提過。他被人從江陵追到這兒,命差點丢在莳花館,而他依然對敵人一無所知!

容不得他多想,眼前寒光一閃,一柄短劍已然率先攻了上來。對方出手直指雲奕膻中穴,雖然狠毒,卻并不難破解。雲奕長劍顫動的瞬間,餘下四柄短劍仿佛心有靈犀一般一起動了!

破綻!

長劍一劍點向對方暴露出的脈門,迫得對方撤劍回防,随即便如同楊花般向四面八方點開,一時間滿眼都是雲奕劍招晃出來的點點銀光,在陽光下如銀瓶乍破,煞是好看。又是一陣密如連珠的兵刃相交之聲,雲奕縱身後躍,旋即就有兩個黑衣人追擊而來!

一瞬間的熟悉感湧上心頭。只見一名黑衣人短劍向雲奕右腕刺去,雲奕揮劍格擋之時他卻忽然左手探出,向雲奕右上臂包抄而來!

又是這一招!

電光火石之間雲奕想起自己當初就傷在這一招之下。他們的短劍攻擊距離雖不及雲奕的長劍,但應用起來卻比雲奕的長劍更為靈活。短劍可以轉動手腕削到前臂的位置,而長劍卻由于劍身長度的限制,圈轉更為費力,因此有這麽一瞬間,他的長劍是無法圈轉回身前自救的!若是他所料不錯,那麽他長劍被困的這一瞬間追擊的另外一人将會出手傷他左臂!

雲奕果斷松開了寒英劍,左手一抄接住劍柄,随即左腕一抖,運氣于劍,叮當兩聲攔下了對方射出的銀針。下一刻雲奕右手推出,變掌為指,一招“冷泉漱石”便向黑衣人的肩井穴點去!

他并不精通于掌法,在流英谷時學習掌法也是得過且過,但好在他精通于劍術,這危機之中以指代劍用出的招式時機掌握得恰到好處,正是面前黑衣人肩井穴有破綻之時。被打倒或自救,只有兩個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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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的眼裏閃過一瞬間的驚訝,然而這一瞬間就夠了。雲奕須臾之間擊中他的肩井穴,對方雙肩一塌,顯然已被卸了力道。雲奕閃電般又閉了他氣海穴,随後側身避開另一人的偷襲,交劍右手,一劍刺出!

寒英劍法是當年曾經在梅雨論劍之上首屈一指的劍法。江湖百事通有雲:“寒英之劍,有如雪中白梅,暗香疏影,儀态萬千,變幻莫測,擔得起‘冠絕天下’四字。”因此寒英劍法在百事通的評價中擊敗了數十年前稱霸江湖的“玄極一劍”,被稱為“天下第一劍”。

雲奕為練寒英劍法,曾在大雪中站立整整十二個時辰,他被要求以劍刺中身周五步之內飄下的每一片雪花,不得有一片遺漏。

因此,只要劍回到他手中,正面比拼劍法,對方絕無勝算。

此時楚恪已經震飛黑衣頭領的短劍,閉了他穴道,轉眼一瞧,只見雲奕寒英劍抖開,寒英劍法一招接着一招,剩下的幾個人被他打得毫無招架之力。他一身雪衣,衣袂翻飛之處仿佛排雲而上的白鶴,姿态猶如吟風弄月一般,讓人賞心悅目。他手中的劍也如同迎風而落的雪,劍意清澈如山谷清泉,令人心曠神怡。

不愧是天下第一劍,不愧是鐘靈毓秀的人。從人到劍,都散發出純然靈動之意,也許只有心底至純之人,才能用出這種不含殺意的劍。

将餘下幾人一一擊敗,雲奕還劍入鞘,轉頭看向楚恪,神采飛揚,眸光明亮,分明就是一副“求誇贊”的表情……

楚恪不禁輕笑:“‘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寒英劍法,今日在雲兄手中用出來,真當得起‘冠絕天下’四字。”

雲奕得了楚恪的誇贊,眸子中盡是掩飾不住的喜悅和得意,然而他還是抱了抱拳,裝模作樣道:“慎之過獎。”

楚恪眼底流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他掃視一眼癱軟在地的黑衣人:“雲兄,這些人既是為你而來,便交由你處置吧。”

雲奕點點頭,幾步邁到被楚恪打敗的那個黑衣頭領身前,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喂,想活命就回答我一個問題。”

那黑衣頭領擡眼望着雲奕,目光猶如死人般空洞。

楚恪在二人身後靜靜看着,只聽雲奕道:“你們為何追殺我?”

黑衣頭領古怪一笑,喉嚨裏發出咯咯一聲輕響,随即目光渙散開來。雲奕吃了一驚,伸手一探他鼻息,已經氣絕身亡。

他呆了片刻,走向下一個黑衣人,然而只看了一眼,便确定此人也已經身亡。他一一探查了一遍,發現前來行刺的黑衣人竟無一幸免。

“這……”雲奕求助般看向楚恪。他畢竟未曾涉足過江湖,根本不清楚這些人到底為什麽而死。楚恪牽過馬,神情淡然道:“雲兄,他們是受命于人。殺手若是未能達到目的,即便回去也必然死路一條。”

雲奕有些茫然:“誰會殺我?這可是六條人命……”

人命?楚恪微微一哂。在江湖摸爬滾打過來的人,誰手上沒有幾條人命?哪怕自诩名門正道,也必然雙手染滿鮮血。行走江湖,過的是刀頭舔血的日子,誰還會顧及這幾條人命?

“雲兄莫要太過介懷。”楚恪低頭看着這些屍體,“人在江湖,生死由命。”

雲奕仍是有些發愣,呆呆地看着屍體,并不言語。楚恪見他如此,嘆了口氣,把缰繩塞進他手中:“走罷。”

雲奕沉默着接過缰繩翻身上馬,離開的時候他忽地回頭瞥了一眼那六具屍體,低聲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幽冥之中,可會恨我?”

楚恪靜靜看他一眼:“雲兄,行走江湖比不得流英谷度日安穩,切不可有婦人之仁。”

“我明白。”雲奕長嘆了口氣,但仍然神色郁郁。過了片刻,他忽然問道:“慎之,你殺過人嗎?”

楚恪一怔:“殺過。”

他不僅殺過人,還殺過不止一人。死在他手中的人,連他自己都要記不清了。剛剛他本該殺了那個黑衣頭領——對方雖然武功不錯,但于他而言仍然是天差地別,只能拖得一時半刻。他住手不殺,只是顧及到了在一旁的雲奕——不知為何,他下意識地覺得在這樣純澈的少年面前不該殺人。

雲奕輕輕點了點頭,凰羽微垂,素淨的面龐上遮出一片陰影。他一言不發,像是有些心不在焉似的歪在馬上,仍是之前那随意的坐姿,只是楚恪敏銳地發現,他的手指正下意識地來回摩挲着缰繩,仿佛在思考什麽事情。

楚恪眸子微微一暗,眸光晦暗不明。

傍晚時分,他們趕到了附近一個名叫黎陽鎮的小鎮上。這座小鎮規模不大,也沒有江陵那般繁華,但好在幹淨整潔。從山間歸來的男男女女扛着鋤頭,提着竹簍,在經過二人時紛紛投去好奇但并無惡意的目光,甚至還有一位姑娘向雲奕眨了眨眼,露出燦爛的笑容。

雲奕微微一怔,随即還了她一個略帶訝異的笑。楚恪見他雖然眉眼間仍帶晦暗,但明顯已經比之前開朗了許多,斟酌片刻,方才開口道:“雲兄似是已經想通了。”

“算是吧。”雲奕撇撇嘴,“眼下糾結這些事也無甚用處,反倒自尋煩惱。如若真有一天需要我親手殺人,到時候再說好了。”

楚恪微微一頓:“……”想了這麽半天,他居然就得出這麽個結論?

雲奕倒是沒有注意楚恪的異樣,忽然眼睛一亮,仔細嗅了嗅:“哪裏來的酒香?”說完還不待楚恪回答,他便直接扯住了楚恪的袖子:“慎之,前面有酒喝!”

楚恪剛剛來得及吐出一個“我……”,就被雲奕不由分說向前拖去。很快,前方便出現了一面迎風招展的青色酒旗,濃醇厚重的酒香撲面而來,一時間空氣裏盡是這股濃烈的香氣。

雲奕扯着楚恪邁步就要往裏走,卻在門口被楚恪搭住了肩膀。這一搭看似随意,雲奕只覺肩上一沉,一股勁力在肩膀處若隐若現,他被壓得猛然頓住,不得已停在原地。

雲奕回過身來,正對上楚恪清寒如玉的一雙眸子。他微微一愣,這才想起還沒有問過楚恪的意見。就這樣把人家拖進酒館,萬一他不會喝酒怎麽辦?

“抱歉啊慎之。”雲奕讪讪摸摸鼻子,“我忘了問你,你能喝酒嗎?”

楚恪漂亮的鳳眸微微挑起:“能。”

“那……”雲奕又瞟了一眼酒館的木門,“……我們喝一杯?”

楚恪靜靜看着他,那雙寒玉般的眼睛黑漆漆的,十分好看。他揚起一邊的眉毛,眸光流轉之間盡顯風流出塵之氣。

“雲兄,我們還未尋找下榻之處,難道你今晚想宿在街上?”

他的聲線宛若冰泉擊石,一字一句說來宛如珠玉落盤,尤其是說到“我們”之時,聲音愈發清潤動聽,聽得雲奕一時呆住,無端端想起前一晚在莳花館這人與他緊緊相貼,在耳邊說話時聲音也是這般清潤,溫熱的呼吸噴灑在頸項上,極盡暧昧之意。

他不由自主地臉上發燒,目光游移開來:“慎之說得是。”

見他一副小鹿般乖巧的模樣,楚恪露出一絲笑意:“好在酒館對面就是客棧,收拾好了東西,雲兄再來小酌不遲。”

雲奕下意識地點頭:“嗯……?嗯……那走吧……”

他低下頭向前走了兩步,像是想起什麽似的猛地深吸了口氣,飛速瞥了楚恪一眼。楚恪一怔,随後一陣好笑。

這人一定是想起前天夜裏的“良宵”了……雖說他并無輕薄之意,但畢竟也行了孟浪之事。原本只是想避免在莳花館動手,未曾料到雲奕的反應實在有趣,才忍不住逗弄了他一下……想起少年綢緞般光滑細膩的肌膚,指尖溫熱柔軟的觸感,楚恪不禁心中一蕩,連忙收斂住心神。

他與雲奕同為男子,怎能起這等旖旎神思?

穩住一瞬間激蕩的心神,楚恪雲奕二人邁進了客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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