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景行行止

作別楚恪,雲奕孤身一人繼續趕往薊州。距離薊州只剩下不到一天的路,雲奕決定放棄官道,抄近路去薊州城。

這一天天氣格外悶熱,随着正午時分的接近,太陽也越爬越高,蒙在一層厚厚的雲裏,卻把熱量散發得淋漓盡致。好在雲奕走的小路兩旁栽滿了樹木,翠綠的枝葉伸展開來,替他遮去了一部分陽光,這讓他忍不住惬意地哼起一首在流英谷時聽師父輕唱過的曲子。

……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

他記得這首曲字名為《桃夭》,本是一首調子清新明快、愉悅歡樂的小曲,可師父每每哼唱的時候,眼中盡是落寞與思念。流英谷中的萬頃碧波随着他悠揚明快的曲調翻卷至天邊,帶着說不盡的蒼茫與遼遠,仿佛天地都在這青碧色的浪潮中連成了一線。

随着熟悉的調子飛揚開來,雲奕索性放松了缰繩,馬蹄噠噠地擊打着地面,在靜谧的風中一步步向前。就在這時,空氣仿佛輕輕震顫了一下,随即傳來一聲極細的“叮叮——”聲,像是兵刃連續撞擊暗器發出的聲響。

附近有人在打鬥!

雲奕瞬間坐直了身子。那聲音似乎是從東北方傳來,只響了一瞬便沒了聲息。他調轉馬頭,收緊缰繩,找到一條小路,向那個方向疾馳而去。不過片刻,眼前便出現了一片空地,五個灰衣短衫的人正圍住一個藍袍男子激鬥。那藍袍男子手持長劍,身手不錯,雖與五人纏鬥卻未見下風。只聽五人中一人高聲喝道:“顧景行!留下九畹劍,饒你不死!”

“閣下還是顧全自己,小心枉送了性命!”

那藍袍男子淡然一笑,吐出“閣下”二字時長劍一送,那出聲之人便被逼退一步。待到他說“枉送”二字的時候,其餘四人齊齊攻上前去,他足尖一點飄身而起,在空中悠然一轉避開鋒芒,落地時剛好說完整句話的最後一個字,同時手中長劍倒轉,如蘭葉舒卷,再度向先前出聲之人攻去。這幾下出劍——退避——變招——出劍幾乎恰到好處,仿佛對敵人的動向了如指掌,步步搶占先機,倒是讓雲奕不禁暗暗敬佩。

就在藍袍男子劍尖指向那灰衣人之時,空中忽然閃過幾道極細的銀芒。雲奕忍不住高喝一聲:“小心!”出手如電,兩枚銅錢飚射而去,将那幾枚暗器盡數擊飛。他持劍在手,縱身上前,一招寒英劍法起手式“春寒料峭”加入戰團。那藍袍男子看他一眼,微微一笑道:“多謝。”旋即劍光暴漲,逼向先前挑釁的灰衣男子。

有了雲奕的加入,那藍袍男子的壓力頓時減輕不少,灰衣短衫打扮的人卻步步後退,左支右绌,已現敗像。眼見今日不可能拿下那藍袍男子,領頭的灰衣人打了個呼哨,五人從袖中掏出一物齊齊擲在地上,剎那間爆出大片白煙。雲奕尚且沒有反應過來,那藍袍男子已經撕下一片衣襟捂在口鼻上,一瞥之下發現雲奕沒有動作,順手又撕下一片衣襟捂住他口鼻,示意他向煙陣外撤離。

二人來到煙陣外圍,那藍袍男子還劍入鞘,向雲奕抱了抱拳:“在下雎陽顧景行,不知閣下名諱?”

“你姓顧?雎陽……”雲奕的雙眼驟然一亮,“你是雎陽顧氏?我叫雲奕,姑蘇雲家那個雲。”

顧景行微微一怔,目光自雲奕腰間的寒英劍上掠過,已然帶了些笑意:“難怪寒英劍會在閣下手中。原來是姑蘇雲家,多謝出手相助,在下失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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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這麽客氣。”雲奕擺了擺手,笑道,“雲家就剩我一人了,你這麽拘禮做什麽?倒是你的劍,真是一把好劍!”

适才顧景行用劍的時候雲奕留下些印象,那柄劍劍刃泛着幽藍之色,卻偏偏顯出一份遺世獨立的風華。靠近劍柄的地方雕着栩栩如生的蘭花,難怪會叫做“九畹劍”,想到這裏,他笑着續道:“剛剛我聽那人說你的劍名為‘九畹劍’,記得曾經在書中讀過‘玉廬墨妙世無同,九畹高情更所工’,還在想劍如何與蘭花相拟,方才見了你的劍法,便覺此劍名副其實。”

顧景行笑道:“雲兄謬贊。”

“何必如此自謙?”雲奕搖了搖頭,“你的名字是出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吧,君子如蘭,景行與九畹倒是相得益彰。”

顧景行幾乎要大笑出來。他向雲奕略一抱拳:“雲兄如此盛贊,在下受之有愧。不知雲兄是否要去薊州參加梅雨論劍?”

雲奕道:“不錯。你怎麽沒和顧家人一起?”

“家父等人先行一步,在下有事在身,因此落後了。”顧景行眉眼彎彎,笑容溫潤,“既然雲兄與在下同路,那不如結伴同行?”

雲奕點點頭,牽過自己的馬,忽地想起一事:“景行,我表字明徽,你不如直呼我表字吧。還有,什麽‘在下’……聽了就別扭。”和楚恪那個家夥真是一模一樣……

顧景行被自己的名字叫得一怔,一瞬間有些愕然,随即也笑了出來,那雙俊美的眸子裏閃過一絲光亮:“明徽,你真是有趣。”

見面就直呼名字,自己居然沒有覺得他無禮,反而覺得那聲“景行”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雲奕……真是有些出人意料。

雲奕暗自撇了撇嘴。一個兩個都說他有趣,他究竟哪裏有趣了?他只是受不了那種說話方式,畢竟他從小在流英谷長大,和師父二十年來朝夕相對,熟悉得閉上眼睛都能想起他師父的頭發是長是短,眉毛是粗是細,早就不講究那些繁文缛節了。

顧景行雖然剛剛經過一場激鬥,但馬還在。他喚來自己的馬,翻身而上,只聽雲奕道:“景行,那群人為什麽襲擊你?我聽他們似乎想要九畹劍,他們只是沖着劍來的?剛剛他們扔出的白煙又是什麽?”

顧景行側頭看了看他。微風拂起少年鬓邊的一縷長發,在空中輕輕舞動。少年的臉上滿是疑慮,沒有絲毫作僞,他是真的不明白九畹劍意味着什麽,也是真的沒見過“斷魂煙”這種江湖上下三濫的手段。顧景行不禁暗自皺眉,雲家二十年前滿門被滅是江湖上人盡皆知的事,暫且不說雲奕是如何逃過一劫,這些年來他成長在何處?為何武功不錯,甚至臻至一流高手境界?為何他一臉天真無邪,竟似絲毫不谙世事?

“九畹劍一事說來話長,我路上與你細說。”顧景行提起缰繩,示意雲奕跟上,“倒是那白煙,你當真一無所知?”

雲奕搖搖頭:“從未聽聞。”

顧景行更是納罕:若說雲奕一身武功是有人傳授,那為何這人并不教導雲奕江湖之事?要知道,江湖上人心難測,手段更是防不勝防。雲奕身邊帶着寒英劍,就足以讓那些歪門邪道垂涎三尺,他武功再高,卻終究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想到這裏,他不禁為雲奕暗自擔憂起來——這樣不谙世事、心性至純的少年,若是獨自一人行走江湖,不知會惹來多少甩不掉的麻煩,若是招惹了不該招惹的人或事,只怕會引來殺身之禍。

“适才圍攻我的人是青龍幫的人,雖然在江湖上并不入流,但也屬于邪魔外道一類。”顧景行與雲奕并肩縱馬而行,聲音清潤,徐徐說道,“青龍幫盤踞深山,特産一種毒草,名為‘血見紅’,用來煉制毒煙。這種毒煙名叫‘斷魂煙’,毒性倒不算烈,只是會刺激人的感官,讓人流淚不止,頭昏腦漲。若是身懷武功,吸入這種毒煙以後發作更快,輕者神志不清,重者昏迷。”

雲奕吃驚道:“這麽說,剛剛多虧了你,不然我就中毒了!”

顧景行一愣:“這……”他說了這麽多,重點好像不在這裏吧……

雲奕向他一抱拳:“多謝景行救命之恩。”說完,他小聲自語道:“又欠了一個救命之恩,我該怎麽報答?請他喝酒?”

顧景行哭笑不得:“明徽,你助我在先,怎麽反而向我道謝。我們還是快些趕路,傍晚之前到薊州城,我把九畹劍之事說給你聽。”

雲奕點點頭,揚起馬鞭,随着一聲清越的“駕!”,兩匹馬絕塵而去。

夕陽西下,落日為大地塗抹上一層胭脂般的緋紅。二人來到薊州城外,顧景行側頭看了雲奕一眼,開口道:“到薊州了。明徽,你可有下榻之處?”

雲奕搖搖頭,翻身下馬,二人随着人流進入薊州。由于即将到來的梅雨論劍,來來往往的行人中不乏江湖之人。雲奕左顧右盼,滿臉都是好奇之色。

顧景行當日曾與父親約定在薊州客棧會合,因此帶着雲奕向薊州客棧而去,進門便徑直向小二打聽道:“小二,這裏可曾住了幾個人?帶頭那個人高高的,姓顧。”

小二上下打量了一下顧景行和雲奕,見他二人衣飾雖稱不上奢華,但十分幹淨整潔,加上腰間一看便知是利器的長劍,當下換上一副笑臉:“這位客官,我們這兒沒有姓顧的,要不您再上別處去找找?”

雲奕不由得一怔,顧景行心裏一沉:“怎麽可能?家父與我約好在這裏會合,難道路上出了什麽變故?”

雲奕插言道:“景行,令尊大人走的是官道還是小路?”

顧景行蹙眉道:“家父與家母一起,走的是官道。幾位叔伯與舍弟也有随行,比我早出發了幾日,若是路上沒有耽擱,現在早就該到了。”

雲奕道:“我出谷之前曾聽師父說過,雎陽顧氏乃六大世家之一,武功卓絕,在江湖上也算是一等一的高手。我想,令尊等人不會出什麽意外的。”

顧景行點點頭,他對顧家的實力非常清楚。六大世家,雲家為尊,林家為次,若論武藝,林家居首位,其次便是顧家。自己的父親為人寬厚,在江湖上也頗有威名。若說什麽人想動顧家,哪怕是多行不義、高手如林的炀教恐怕都要三思而後行,斷不會出什麽大事。想到這裏,他對小二道:“想來他們是有什麽事情耽擱了。這樣吧,先訂兩間上房,再上一桌酒菜,送到房間裏來。”他轉身對雲奕道:“明徽,不如我們先用些膳食,待家父等人到來再作計較。”

小二把酒菜送到房間裏之後便極有眼色地關上了門。雲奕與顧景行相對而坐,顧景行道:“四年前我來薊州,這家客棧的明珠豆腐很好吃,明徽不妨嘗嘗。”

其實不用顧景行說,雲奕便已經覺得眼前一大桌子菜品令人眼花缭亂,都是他聞所未聞的珍馐美馔。想想師父在谷中終日用鹹菜米粥度日,心情好了或許會有二兩酒喝,吃過的最豐盛的一道菜是雞蛋炒青椒,這也造成了他對青椒的深惡痛絕。與現在相比,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先前九畹劍一事,還需從頭細細說起。”顧景行見雲奕動筷,便也跟着起筷,“不知明徽有沒有聽過一個傳聞,事關前朝寶藏一事。”

雲奕正吃着那道嫩滑細膩的明珠豆腐,聽顧景行這樣一問愣了一下:“聽過。寒英劍關系到前朝一個寶藏,據說其中還有傳國玉玺。”

“是。”顧景行理了理思緒,說道,“幾百年前江湖上有個人物,自稱上知天文,下曉地理,被稱作‘百事通’。後來歷經數代,百事通這個稱呼也代代相傳,反而無人知道現任百事通的真正姓名了。且不論他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但是此人确實通古博今,知曉不少江湖秘聞,關于前朝舊事和寒英劍的傳說,也有一部分是他傳出的。”

雲奕一呆,咽下嘴裏的食物:“這麽說,這不是個無稽之談?我始終以為這就是什麽人編出來的笑話,聽聽也就罷了。”

顧景行不禁笑道:“雖然也有一部分傳聞的性質,但從百事通嘴裏說出來的,還是有七成可信度的。其實,前朝寶藏的鑰匙一共有四把,分別是寒英劍、九畹劍、明玕劍、朱嬴劍。這四柄名劍在二十年前梅雨論劍之上分別為雲、顧、林和慕容四家所得,然而卻始終無人參透這其中的秘密。”

雲奕低頭看了看桌上豐盛的菜肴,不知為何突然沒了胃口,他喃喃自語道:“‘寒英坐銷落,何用慰遠客。’寒英是指梅花;‘餘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九畹是指蘭花;‘亭亭明玕照,落落清瑤流。’明玕是竹子;而《神農本草經》中提過,朱嬴是指菊花。難道,這四柄劍是以四君子命名?”

顧景行似是微微有些驚訝,随即微笑道:“想不到明徽也是博覽群書,竟将出處說得一清二楚。不錯,寒英、九畹、明玕、朱嬴正是‘梅蘭竹菊’,花中四君子。傳聞中前朝有位機關大師名叫蘭汲,是他幫助前朝皇帝鑄造了機關,再加上他認為劍乃百兵之君,便以‘梅蘭竹菊’命名,又鑄四柄利劍,守護那些奇珍異寶。前朝覆滅之時,傳國玉玺不知所蹤,據說也在那些珍寶之內。只可惜至今無人知曉這四柄劍與前朝寶藏究竟是如何聯系在一起的。”

“我對那些寶藏可沒興趣。”雲奕撇撇嘴,“師父常說起前朝末代皇帝暴虐無度,搜刮民脂民膏,朝政昏暗,百姓食不果腹。想來那些寶藏,也是從百姓身上搜刮而來,沒什麽可惦記的。何況如此橫財,帶來的根本沒有福氣,反而只有禍事。”

顧景行夾起一枚蜜餞放入口中,表情有些意外但又有些贊同:“明徽說得是,但要知道,這寶藏中不只有金銀珠寶,更有傳國玉玺。”見雲奕仍是一臉不明所以,他嘆口氣道:“傳國玉玺象征着至高無上的權力。現下新朝初立,根基不穩,可以說誰拿了傳國玉玺,就有坐擁天下的機會,足以讓天下人趨之若鹜了。”

雲奕又一次撇嘴道:“又輪不到我,還不如吃些美味佳肴來的實在。”說完他忽地皺起眉,像是想起什麽似的說道:“這麽說,那些人圍攻你就是因為這個寶藏的傳聞?我雲家被滅門,慕容家家主慘死,都是因為寶藏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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