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暗流洶湧
雎陽是個很美、很好玩的地方。若按林采薇的話說,那就是“不知比利州好玩了幾倍”。
她倒是……的确挺開心的。
梅雨時節,空氣中都飽含着一股潮濕的氣息,像是吸飽了水,用手摸一摸都是濕潤的。偏偏在梅雨下個不停的時候這個女孩子喜歡出去閑逛,偏偏她又喜歡帶上兩個人為她提買回來的大包小包的東西,于是顧景行和雲奕自然當仁不讓,成了林大小姐的跟班。
因為地面潮濕的緣故,林采薇生怕弄髒了自己前些日子剛剛買回的裙子,便把裙子的一角提起紮住,将裙子的下擺擡高了些。她現在已經恢複了那副頤指氣使的大小姐派頭,也沒有了在雲奕面前害羞得說不出話的神态,指揮着兩個少年陪着她從長街的東頭逛到長街的西頭,每個胭脂鋪、首飾鋪、成衣鋪都進去仔仔細細的逛了一遍。饒是顧景行自幼習武,體力遠超常人,也覺得有些腳軟。反觀這位林大小姐,竟然依舊興致勃勃,沒有絲毫疲倦之意——也許是東西都壓在他們兩個人身上的緣故吧……
“明徽。”顧景行從一大堆的袋子後面探出頭來,小聲呼喚着雲奕,“你勸勸林姑娘,她再這樣買下去,恐怕我們顧家的後院都放不下了。”
雲奕懶懶地擡了擡眼皮,只斜睨了他一眼,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繼續望天去了。顧景行無奈,只得靠近了他,用手肘撞了撞他:“明徽……”
話還沒說完,一個布包從天而降,蓋在了顧景行的頭上。顧景行僵在原地,從一堆東西後面怒視林大小姐。林采薇潇灑地揮揮手:“顧公子拿好了,注意着點別掉地上了。”
顧景行郁悶的聲音從大包小包後面傳來:“為什麽只給我?我已經拿不動了!”
“這還用問嗎?”林采薇丢給他一個“你真笨”的眼神,眸光盈盈從雲奕身上掠過——雲奕一手提了一個袋子,看起來比顧景行輕松得多。
對了,這兩位可是有婚約在身的。林采薇到底是心疼未來的夫君,怎麽會讓雲奕拿那麽多東西呢?
“好吧,我倒黴。”顧景行幾乎要對天翻個白眼,好在還記着顧家嚴明的禮儀,才沒有做出這個不雅的動作,“可是林大小姐,你如果再不回去,恐怕又要下雨了。”
天色陰沉沉的,烏雲擠壓在頭頂,厚重而壓抑。林采薇想了想:“也對,那今天就到這裏吧。聽說顧小公子已經可以下床走動了,回去我們看看他。”
若是依照雲奕平時的性子,他大概早就出聲了。可今日他沉默不語,眉宇間的沉黯就如同那擠滿天空的烏雲,使得那張俊秀的臉上也帶了幾分山雨欲來的壓抑之感。林采薇擡腳向顧宅的方向走去,雲奕就沉默地跟在她身後,目光仿佛無意識地盯着空中的某個點,顯然仍然處于心不在焉的狀态。
他這是怎麽了?
顧景行蹙眉細細回想。雲奕這樣子已有幾日了,這對他來說十分反常,畢竟少年跳脫潇灑、無拘無束的性子他是領教過的。似乎……從那日得知了炀教教主的姓名之後,他就變成了現在這幅樣子,陰沉、壓抑,沉默寡言,心不在焉。
他是否……在為複仇而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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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顧宅,林采薇将那一大堆大包小包搬回了自己房裏。雲泰寧則從聽風小院的方向走來,手裏抓着一只鴿子。他來到雲奕面前,先對顧景行點頭示意,随即說道:“明徽,我剛才去聽風小院找你,你不在。外面落了一只鴿子,應該是有人給你來信了。”
雲奕“嗯”了一聲,順手抓過那只鴿子,像是連道謝也忘了似的,晃晃悠悠地往回走。雲泰寧詫異地注視着他丢了魂一樣徑直往前走着,似乎沒注意前面就是錦鯉池。撲通一聲,他一腳踩空,跌了下去。
先不論那幾條被雲奕吓得半死的錦鯉,顧景行看着眼前已經更衣過、乖乖坐着喝熱茶的雲奕,心底浮上一層隐隐的擔憂。
“明徽,你沒事吧?”就連雲泰寧都看出了端倪,狐疑地看着眼前這個安安靜靜的俊秀少年,“你不會……不會是掉下錦鯉池,凍傻了吧?”
雲奕瞟他一眼:“你不用凍就很傻了。”
“這才是正常的明徽嘛。”見雲奕跟他鬥嘴,雲泰寧又恢複了那副笑嘻嘻的表情,“不然我還以為你被人掉了包,一個大好青年,跟文人學什麽深沉。”
雲奕一愣,眼底劃過一絲黯然:“你不懂。”
“是是是,我不懂。”雲泰寧向他伸出一只手,“來,我給你把把脈。看看是不是害了什麽病,被誰勾去了魂?”
雲奕哼了一聲:“少貧。不是說要去看顧小公子,你怎麽還在這兒杵着?”
“我已經看過顧小公子了。”雲泰寧笑嘻嘻的,“他好得很,比你好。雖然右手不能用劍了,不過林姑娘有句話說得對,右手沒了,不是還有左手嗎?沒什麽事兒是想不開的,也沒什麽事兒是解決不了的。這世上從來沒有事情能夠為難住人,往往是人把自己給困住了。”
“林姑娘什麽時候說過這麽長的話——”
雲奕話說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像是明白了什麽似的看了一眼雲泰寧,那一眼複雜得很,仿佛要把他從上到下、從裏到外都看得清清楚楚,通通透透。雲泰寧也坦然給他看,仍是那一副笑嘻嘻的樣子,誰也看不出他的表情有什麽變化,仿佛這句話真的只是他偶然間說出來的一樣。
雲奕收回了目光,也不清楚想了些什麽。顧景行茫然地看着兄弟倆,也不知他們在打什麽啞謎。雲奕低頭想了片刻,忽地一笑,把之前從鴿子腿上解下來的信塞進袖子裏,說道:“庸人自擾。”他撇了撇嘴,目光忽地一轉,落在顧景行身上,眸中又帶上了顧景行熟悉的神采:“我們去看看顧小公子,怎麽樣?”
這是雲奕第一次正式見到顧青竹。
顧青竹的眉眼較之顧景行,少了幾分柔和,多了幾分剛毅,眸子中滿滿的皆是桀骜不馴之色。和衆人一一見過禮,顧青竹道:“聽說雲盟主年紀雖輕,劍法卻已經出神入化。可惜我右手已廢,有心向雲盟主讨教,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這些都是大家随便說說,不要當真。”雲奕摸摸鼻子,感覺自己有點承受不起“出神入化”這四個字,笑了笑,“你若是想和我讨教,等你左手能夠用劍,随時可以來找我。”
顧青竹擡起右手,五指曲張了一下,臉上顯出憤恨之色:“炀教實在是可惡至極,我顧青竹和炀教不共戴天!雲盟主,眼下你是青陽盟的盟主,慕容家家主慕容連翹被炀教教主在西域殺害,他炀教竟敢張狂到梅雨論劍上,險些傷害了盟主和大哥。我正道難道就眼睜睜地看着他們這樣繼續作惡嗎?”
雲奕一怔,楚恪淡淡輕笑的面容自眼前一閃而過。這樣的人,真的會是炀教教主嗎?
“我……”
“我知道,盟主和炀教也有不共戴天之仇。”顧青竹目光灼灼地看着雲奕,又忽地轉向雲泰寧,“泰寧,這幾日你照顧我的傷勢,我十分感激。但你們雲家,難道不是和炀教也仇深似海嗎?”
二十年前一場殘忍的屠殺,屠盡了雲家滿門一百二十四口人,屠盡了江湖上聲名赫赫的雲家,使得雲奕成為了一個孤兒。雲奕不由自主地想起林九思初見他時的激動與失态,原本淡泊的複仇之心又一次燃起了微微的火苗。他在腦海中構築的父親和母親,他的親人,他的家,都在一夕之間毀于炀教之手。
恨嗎?
雲奕說不清楚心裏究竟是什麽感受。他被師父帶大,視師父如自己的父親一般。師父對他雖然嚴厲,卻也不乏隐隐的關心和愛護。他對雲家沒有記憶,因此他最開始出谷的時候,最炀教所懷的厭惡之情也只是因為師父提起炀教時厭惡的語氣。他不是為了雲家而複仇,他是為了師父而複仇。
直到遇上了林九思,他才在腦海中隐隐約約觸摸到自己素未謀面的父母的影子,隐隐約約感覺到他們當年曾經是個什麽樣子的人。但……
若炀教教主真的是楚恪,真的是楚慎之,他能揮劍指向他嗎?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啊。
“青竹,你想做什麽?”雲泰寧打破了這一瞬間的靜默,問道。
“我要憑借自己的雙手去報仇。”顧青竹注視着自己的雙手——他的右手用力時就會微微顫抖,他至今記得那個自稱炀教玄武閣閣主的男子一劍揮下時那種撕心裂肺的絕望。那個男人,摧毀了他的右手,摧毀了他劍客的身份,更摧毀了他的驕傲。他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時候,雖然顧家都瞞着他的傷勢,但他自己心裏清楚,他的右手已經永遠毀了。
他不甘心!
“此仇不報非君子,爹也說了,會給其餘幾家發信。”顧景行輕輕拍了拍顧青竹的肩,安慰着自己這個弟弟,“青竹,你放心,六大世家絕不會善罷甘休的,青陽盟成立就是為了鏟奸除惡,堅持正義。你只需安心練劍,其餘的交給我們。”
雲奕動了動嘴唇,卻只能跟着發出一個單音:“嗯。”
“盟主,我知道你肩上的擔子太重。”顧青竹忽地轉向雲奕,雙膝跪下,對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近些年來青陽盟與炀教拼鬥,死傷無數。青竹在此,先謝過盟主。”
雲奕從未受過如此大禮,一驚之下不禁後退一步,連忙伸手扶他,不由自主地說道:“別這樣,這是……我身為盟主的應盡之責。”
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回到房裏,雲奕将袖中的信拆開,發現是林九思寫來的。在這張小小的紙條上,他簡明扼要地寫明了雲家老宅已經重建完畢,雲奕可以和林采薇等人一同回去姑蘇了。
他還另外寫了一件事,那就是希望雲奕和林采薇早日完婚。既然慕容家家主新喪,那便等喪期過了,再拜堂成親。
雲奕将紙條随手丢在桌上,心事重重地撲倒在床上,将自己埋進被褥。他總覺得自己像是被什麽人推着向前走一樣,他原本向炀教尋仇的心思就不是很堅定,與林采薇成親他更是不曾動過念頭,但從周圍所有人的口氣來看,似乎一切早就成為定局,只有他自己還傻傻的什麽都不清楚,在這洶湧的暗流之中起伏颠簸,被人推向未知的方向。
他現在,真的不覺得外面的世界吸引人了。
太累了,太累了,每個人都像活在一層霧氣之後,他吹散了霧氣走向他們,他們卻躲得更深。他身不由己、茫然無措,環顧四周,竟連一個可以求助的人都找不到。
如果可以,他寧願回到流英谷,日複一日地習武練劍,讀書寫字,吃着那有着糊味的粥和一成不變的青椒炒雞蛋。但是,流英谷他也不可能回去了。
因為讓他出來的,就是他的師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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