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此心安處

雲奕搖搖頭。他對昆侖派有印象是因為它是八大門派之一,但昆侖雙劍……他只記得似乎在哪聽到過,但卻記不清了。

“好吧,我不應該對你抱什麽希望。”泰寧翻了個白眼,“林九思、顧栖遲他們居然沒給你講過?那可真是奇了,畢竟在那些人眼裏,昆侖雙劍是被炀教害死的。”

被他這樣一說,雲奕隐隐約約想起顧栖遲在薊州客棧是有提到過這麽一件事,他不禁問道:“難道又是以訛傳訛?”

“那當然。”泰寧咔嚓咔嚓地吃着梨,“不然你以為你在和誰說話?我和重玄這不是好好活着?”

雲奕吃了一驚:“你們就是昆侖雙劍?可……你們是怎麽到炀教來的?”

泰寧道:“重玄原本是我師兄。當年在昆侖派,我們原本是昆侖三劍,大師兄是師父的開山門大弟子,但修為卻不如重玄,甚至不如我。”他又啃了口梨,“大師兄嘴上不說,心裏卻十分妒恨。那時我和重玄之事被師父發現,師父要我們‘改過自新’,洗心革面,結束這段在他們眼裏大逆不道的感情。”

泰寧聳了聳肩:“雖然很感激師父的教導之恩,但什麽叫大逆不道?什麽叫不為世人所容?難道僅僅因為我們不符合世人眼中的‘常理’,就要說我們離經叛道嗎?”

雲奕若有所思,泰寧則嘲諷似的一笑:“在他們眼中,大多數的感情都是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至于一個男人愛上另一個男人,那就是天理不容,同樣都是愛,卻要分出個三六九等,真是令人費解。”

雲奕不由自主地點點頭,想起昨夜顧景行複雜又難以言喻的神情,心中微微一嘆。顧景行能夠沒有對他這份違背常理的感情表現出厭惡,就已經稱得上是朋友了。他的心中湧起一絲淡淡的悵然:“那後來呢?”

“重玄那家夥看着古板,其實比我還要固執。”泰寧撇撇嘴,“他堅決不肯承認自己‘有辱師門’,也不肯與我分開,于是我們兩個就被廢了武功,雙雙逐出了師門。”

昆侖山終年積雪,那時又正值寒冬臘月,兩個武功被廢、比常人還要虛弱幾分的少年被人呼喝着趕出昆侖山門。他們昔日的師兄弟都對他們指指點點,昔日的好友用唾棄的眼神鄙夷着他們,昔日的師父甚至不曾來看他們一眼。鵝毛大雪紛揚而下,仿佛無聲地訴說着這世間人情的涼薄;呼嘯而過的北風刀子般刮過面頰,仿佛在尖聲嘲笑:看啊,這就是那兩個不顧廉恥的傻瓜,兩個悖德的、為師門抹黑的弟子。你們對得起師父的教導之恩嗎?你們要怎樣面對天下人異樣的目光?

只是愛而已,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懷有的美好而純粹的感情,是一顆心為另一顆心急促而有力的悸動……為何會被冠上大逆不道的帽子,為何會不被世人所容?

“我們以為這樣就結束了。”泰寧一揚手把梨核順着窗外扔了出去,沖雲奕滿不在乎地嘻嘻一笑,“可惜根本沒有。大師兄早就對我們二人懷恨在心,如今我們無處可去,又被廢了武功,還不是任他折騰也不能反抗?他就在半路截住了我們,企圖将我們活活折磨致死。”

雲奕吃驚地瞪大了眼:“同門師兄弟,他竟如此狠毒?”

“我的雲大盟主,”泰寧無奈地笑了,“你對這人心險惡是真的了解不多啊。你不知道嫉妒可以讓人做出什麽樣的事情來,可以讓人拿走他人的東西據為己有,也可以讓人戴上面具化身為一個衣冠禽獸,更可以讓人不顧其他人的性命,痛下殺手。”泰寧随意揮了揮手,“為了自己,什麽事情做不出來?”

“重玄的胸口有一道很長的傷口。”泰寧對着自己比劃了一個從左肩劃到右腹的動作,“就是那個時候留下的。此外還有不計其數的傷痕,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平日裏溫和有禮、像一個謙謙君子的大師兄竟會是一個衣冠禽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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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了一下,續道:“我們當時身受重傷,躺在雪地上,以為自己快要死了。”

血液和熱度一起離開身體,他們仰望蒼茫的天空,看到的卻是一片霧蒙蒙的灰白色。大雪落在他們的身上,将意識也逐漸帶離了身體。仿佛冥冥中能聽到漏壺滴答滴答的聲響,宣告他們的生命進入最後的時刻。

“那時候的炀教教主是楚教主的師父。”泰寧沉思着說道,“他救了我們,傳我們武功,為我們改名為重玄和泰寧。那時候楚教主已經将半個教主之位握在手中,他需要暗衛,于是我們就成了他的暗衛。暗衛除我們之外還有九人,被合稱為‘九天令’,他們皆是一等一的高手,但終其一生也未必會在江湖上露面。”

雲奕不由得奇道:“那江湖上怎麽會傳出你們喪命在炀教手中的話?”

“自然是我們那位大師兄。”泰寧笑道,“他怎麽會和師父說他要害死我們呢?不如編個理由,說我和重玄命喪炀教之手,還能和正道中人同仇敵忾一下。”

“你去青陽盟,卻沒有人認出你就是昆侖雙劍之一。”雲奕挑了挑眉,“不得不說也是奇事一樁。”

“你以為被廢了武功之後怎樣恢複武功?我們苦練十年才有那般成就,怎可能一朝一夕之間就恢複了。”泰寧長長出了口氣,“炀教中有一種蠱毒名叫碧心蠱,這種蠱進入身體之後會迅速修複經脈,讓人一夜之間就恢複七八成內力。只是用它會導致聲音、容貌大變,所以青陽盟上下無一人能認出我就是當年的昆侖雙劍之一。”

雲奕不禁問道:“很痛苦吧?”

泰寧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雲盟主,你可真是奇人一個。若是別人,早就問我碧心蠱從何處而來,只有你問我是不是很痛苦。”他頓了一下:“萬蟻噬心,你說痛苦不痛苦?”

他說着,輕笑了一下,伸了個懶腰。窗外陽光正好,金色的陽光從梧桐樹的枝葉間窺探出來,在地上留下幾片斑駁的光影。泰寧走到窗前,只見遠遠一個修長的身影從小路那邊走來,陽光灑在他身上,宛若臨世的天神。

是楚恪。

泰寧注視着楚恪越走越近的身影,忽地對雲奕說道:“雲盟主,我知道你對教主騙了你仍然心存芥蒂。”

雲奕微微一怔。

“但我只希望你能記住,日後無論發生了什麽,又經歷了什麽,你能遵從自己的本心。”泰寧舒展開眉眼,笑得一派從容。他就像雲奕當初遇見他時的那樣,飛揚灑脫,眼底落滿溫暖而真實的笑意。

“明徽。”楚恪的聲音從院中傳來,“今日如何了?”

推開房門,他見到站在房中的泰寧,笑開道:“你可以走了。”

泰寧向楚恪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笑道:“教主一來就趕人,雲盟主馬上就要走了,還不允許我多留一會兒。”

楚恪聞言一怔,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明徽,你要走?”

雲奕向泰寧看去,見他沖自己擠了擠眼睛,心中不由得好笑,但面上仍一本正經地說道:“既然我內力就要恢複了,留在這裏也沒什麽意義。泰寧,日後我們還會有相見之日的。”

泰寧狀似無限遺憾地長嘆了口氣,道:“那好吧。我先走了,你們聊。”說着推開門,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楚恪目送他離開,臉色陰沉得幾乎能滴出水來:“明徽?”

雲奕眨了眨眼:“你不是說等我痊愈了以後,去留任我嗎?”

楚大教主被噎住了。他沉着臉看了雲奕半晌:“你這可是真心話?”

“真,不能更真了。”雲奕垂下目光,“還是說,你仍然要給我下藥,抑住我的內力,不讓我離開?”

屋內驟然一陣安靜,有無言的沉默在兩人中彌漫。楚恪在一瞬間攥緊了拳,複又松開,氣氛在剎那間緊張起來。過了片刻,他長嘆了口氣。

“對不起,明徽。”

楚大教主竟然開口向他道歉,雲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楚恪,楚恪卻誤解了他的意思。

“那時……我确是連你也算計了進去。”楚恪再度嘆了口氣,目光微微一黯,“希望你……不要見怪。”

窗外的梧桐樹在風中搖曳,投下滿地金色的光影。靜谧的沙沙聲随風穿堂而過,仿佛一瞬間揮開了籠罩在心頭的陰霾。絲絲縷縷的涼爽驅散了夏季殘留的暑氣,雲奕不由自主地笑了出來。

“我不會走。”雲奕笑着,緩緩地說道,“雖然在世人眼中,炀教教主是個無惡不作、大逆不道的大魔頭,但在我眼中,他有血有肉,會哭會笑,更重要的是……”

他停住了,抿了抿唇,心跳一下一下,在安靜的室內格外清晰。

“……此心安處是吾鄉……我又能走到哪兒去?”

他擡起眼看着楚恪,卻見到這個在江湖上一手遮天的男人竟然微微濕潤了眼眶。楚恪怔怔看着他,向他伸出一只手,很慢很慢地,仿佛他是什麽易碎的珍寶一樣,手指順着他臉頰的輪廓描摹下來,最終停在他的唇上。

“以後不要開這種玩笑了。”他說,“我會以為你真的要離開。”

他放輕了語氣:“一個人的天涯,太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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