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是非曲直
從琅山客棧出發,渡過澧水,便是琅山腳下了。從澧水之畔仰視過去,整座琅山已經變成了金黃色,無邊落木蕭蕭而下,澧水拍打在岩石上的聲音向遠方奔湧,化作飛濺的水霧。林九思一行人在山腳下稍作休整,顧景行正默默凝視着澧水,一言不發。
“我們所有人中,只有你去過炀教總壇。”林九思拍了拍他的肩,“景行,一會兒你來帶路吧。”
顧景行的眉心驟然蹙起,他的神情中帶了幾分猶豫:“林伯父,拜帖已下,小侄還是覺得應該再稍等片刻。炀教一路均設有機關和陣法,要想闖入,實屬不易……”
林九思笑道:“你上次不是以一人之力闖進了炀教中心嗎?可見機關陣法,不足為患。”
那是因為那個人有意放他進來……顧景行回想起楚恪月色下陰黯的臉,壓下心中的不安,輕輕嘆了口氣。楚恪那個人的笑容總給人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仿佛所有的事情……包括他們此次襲擊炀教,都在他的算計之中。那個男人明明生了一張俊美無雙、溫潤如玉的臉,卻偏偏讓人感到可怖。他就像一道暗影,如影随形地籠罩在顧景行的心頭。
他們未必……會是對手。
林九思見顧景行久久不答話,說道:“賢侄不必擔心,此次前來,我們只為接回盟主,盡量不與他們正面沖突……”
顧景行苦笑:說是只為接回雲奕,恐怕連他自己都不信。他不由得說道:“明徽上次已經說過,他會找出真相……這次,他也未必會和我們離開。”
“那是他被奸人蒙蔽。”林九思的臉色微微一沉,“待我們見到盟主,我自會勸他回去。”
就在這時,另一個身穿白色喪服的男子走了過來。他面容蒼老,滿頭銀發,正是朱家家主朱維容。他對林九思開口道:“林兄,不論盟主是否回來,我此次的目的都只有一個,那就是複仇。”他語音發顫,滿懷悲憤:“見到柳清湄那個賤人,務必留給我。我要親手……親手殺了她!”
林九思輕嘆了口氣:“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不要沖動。朱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切記不要操之過急……楚恪為人陰險狡詐,我們要小心謹慎,不要中了圈套。”
話音未落,忽然遠遠傳來一聲清嘯。嘯聲有如長龍,在琅山茂密的樹林間穿梭游走,響遏行雲,直沖雲霄,引得群山之間都傳來陣陣回響。林九思臉色更加難看:聽這嘯聲,顯然來者內力深厚,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高手。若他所料不錯,應該是炀教教主楚恪到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漫天落葉中悠然走出一道修長的身影。他身穿玄色長袍,其上以銀線繡着落落青竹,顯出一派儒雅風流。他的腰間配着一柄長劍,劍鞘上數竿竹子異常顯眼,顯然是那柄赫赫有名的明玕劍。
林九思不由自主搭上腰間的朱嬴劍——他深知炀教教主的武功之高。身後傳來幾聲極輕的足音,青陽盟和唐門、昆侖中人也紛紛起身,聚集在他身旁,神經緊繃,如臨大敵。
一時間,滿場鴉雀無聲,只能聽到澧水淙淙流動的聲響,向遠方奔去。
楚恪在距離衆人三丈遠處站定,悠然笑道:“如此隆重的歡迎,楚某受之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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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客氣。”林九思沉聲說道,“江湖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以楚教主的心計手段,受得起這樣的大禮。”
他加重了“手段”二字的語氣,暗諷楚恪不過是耍些陰謀詭計,楚恪怎能聽不出來?他淡淡一笑,說道:“楚某承蒙誇獎。可再有心計和手段,也比不過口蜜腹劍,笑裏藏刀。”
人群中一個青年的聲音驟然響起:“姓楚的!你說誰口蜜腹劍,笑裏藏刀!”
說話之人正是唐門門主的獨子唐應寒。楚恪知他心直口快,也不計較,只淡淡笑道:“在下未曾言明,唐公子這麽着急做什麽?”
唐應寒還要說話,卻被他爹唐銘狠瞪了一眼,忿忿地不作聲了。只聽楚恪又道:“這裏是琅山,本教總壇在此,在下也不好以多欺少,便只帶了四個人來。算上在下,一共是五個人……來‘光明正大’地一決雌雄。”他的目光從衆人臉上一一掃過,唇邊笑意清淺,“若你們輸了,便退下琅山。若我們輸了,便讓開道路。”
“楚教主打的好算盤。”顧栖遲冷哼一聲,“若你們輸了,便讓開道路?我們只想帶走盟主。你把盟主扣在琅山,讓我們青陽盟如何面對天下英雄?”
“并非是他将我扣在琅山。”一個清越的聲音自楚恪身後響起,楚恪微微皺眉,青陽盟衆人則紛紛面露喜色。只見林間掠出一襲白衣,如一只展開了翅膀的鶴,輕盈落在楚恪身旁。他眉目如畫,面容俊秀,正是青陽盟盟主雲奕。
……他怎麽還是來了?
楚恪還未說話,雲奕便踏上一步,向林九思、顧栖遲等人躬身行禮:“晚輩見過各位前輩。”
林九思滿面笑容,像是不曾聽聞過顧景行那番話一樣,點頭道:“不必多禮。老夫原本擔心你在炀教過得不好,現在看來,楚教主沒有虧待你。”
雲奕微微一怔,拿不準他到底僅僅是感慨一句還是在暗諷自己不肯回去青陽盟,于是猶疑着說道:“是,多謝林伯父關心。”
他的餘光瞥見林九思身後躲着一個黯然俏麗的身影,心中不禁輕輕一顫,下意識地避開少女凄然的目光,對林九思等人續道:“晚輩那日曾與景行言明,晚輩并非是被扣押在炀教,而是自願留在這裏的。”
楚恪聽了,投向雲奕的目光裏隐隐含了幾分極淡的詫異。明徽……莫非不在乎會被青陽盟當作叛徒?不,他不會的……那他究竟想要做什麽……
林九思笑容不變:“不知盟主為何會自願留在這裏?”
“之前炀教與諸位前輩之間有衆多誤會。”雲奕誠誠懇懇地說道,“晚輩只想解開這些誤會,希望雙方罷手言和,勿要給真正的宵小以可乘之機。”
楚恪微微一怔,旋即失笑:雲奕仍然是那個雲奕,有點帶些傻氣……就算他在天夢軒的事情上有所察覺,但他的本質仍然沒有變。青陽盟此來只不過是打着伸張正義的幌子,他雲奕也不過是個幌子而已……怎麽可能就聽他的,罷手言和了呢……
不過,他倒是有興趣看看,打着來救盟主旗號的所謂正道,被要救的人拆了臺,這下該如何收場。
雲奕續道:“晚輩曾經說過,定會還諸位前輩一個公道。請諸位前輩信我。”
林九思仍然寬厚溫和地笑着,只是笑容中添了幾分涼意:“盟主,你這是被奸人蒙蔽了。難道一件件、一樁樁的血案,不足以證明炀教的惡貫滿盈嗎?還是說……确如傳言所說,盟主背棄了誓言,背棄了青陽盟,卻愛上同為男子的炀教大魔頭!?”
數道含義各異的目光射了過來,有驚異,有痛心,還有毫不掩飾的鄙夷。雲奕不由得急道:“林伯父,晚輩願以雲家的列祖列宗起誓,晚輩所言句句屬實!炀教與諸位之間,确實有諸多誤會!……”
“夠了!”
林九思遽然高喝一聲,怒氣自臉上浮現出來:“雲奕,你太讓我失望了!原以為雲家的孩子,就算武功不濟,後天也可以練好。就算一無所有,我也願意把女兒嫁給你!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不違背江湖上的俠義道德就好,無愧于雲兄的一世英名就好!可你——!”
他氣得伸出手指着雲奕的鼻子,怒喝道:“你背叛青陽盟,違背婚約,這些也就罷了;你竟然與炀教大魔頭勾結在一起,不知廉恥,背祖忘宗!你有何臉面用雲家列祖列宗起誓,恐怕雲兄地下有知,也不會認你這個兒子!”
他又踏上一步,雙眉豎起,怒不可遏:“我青陽盟沒有你這樣的盟主!雲盟主,請你把盟主信物梅濯令交出來!那是當年為雲家所做,為那個懸壺濟世、俠肝義膽的雲家!你不配拿着它!”
雲奕呆住了,半晌沒有說話。楚恪上前一步,雖沒有攔在雲奕身前,但眼底仍多了幾分陰鹜:“林前輩,請自重!在下敬你是武林前輩,如此苦苦相逼,是否有失前輩的身份?”
林九思冷笑一聲:“老夫不需要你們這些邪魔外道的敬重!老夫平生只受君子之敬,宵小之徒,敬謝不敏!”
雲奕的臉上徹底失去了最後一絲血色。他向楚恪輕輕搖了搖頭,随即伸手入懷,将那枚刻着“肝膽相照”的小小木牌掏了出來,遞給了林九思。
“老夫為雲家感到羞愧和恥辱。”林九思凝視着雲奕,一手接過木牌,忽然一用力,那枚由梅花木雕成的木牌便在頃刻間簌簌而下,化作齑粉。
“原以為雲家後繼有人,是老夫錯了。”林九思厲聲道,“從此以後,再無雲家!”
雲奕的臉色蒼白如紙,目光定定落在地上那一堆細小的木屑上。那堆木屑仿佛輕煙一般,被風一吹便無影無蹤了。
他第一次從心底湧起一股深入骨髓的悲涼,一股痛快淋漓的殺意,一股難以抑制的仇恨。林九思毀了梅濯令,甚至徹底否認了雲家!他此刻只想狠狠給他一劍,管他正邪黑白,是非曲直!
雲奕忽地擡起眼,看着林九思緩緩地笑了。這個笑容飽含着悲涼、陰霾、詭異……就連楚恪都不禁為之一怔——他從未在雲奕臉上看到過這種表情,這種可怕的、令人背脊發冷的表情!
“我說了這麽多,林伯父卻一個字都沒聽進去。”雲奕一個字一個字,輕笑着說道,“是你不敢聽,還是你不願聽……?”他微微側了側頭,“我只問一句話,林伯父,你敢斬釘截鐵地說,我雲家當年滿門被滅,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嗎?”
林九思像是被他突然的變化震住了,還未來得及說話,雲奕便踏上一步,目光陡然銳利起來。排山倒海的劍氣如同九天之上的騰龍,呼嘯着席卷而來!
“林伯父,你此次前來琅山,救我是假,圖謀青陽盟才是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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