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三天過去,仍是毫無半分進展。

人沒有自己想得那麽遲鈍。不管是餘涯講述的古德白,還是杜玉臺在錄像裏看到的那個人,他或者說他們都并不像是現在這個古德白。

他的口音、咬字、小動作跟表情都與原先截然不同,甚至脾氣也大有改變。

“你是看着他長大的,很熟悉他。”杜玉臺擺弄着自己手裏的鋼筆,漂亮的銀色金屬,輕薄美麗,形成渾圓的曲線,墨囊吞噬烏水,再傾吐出來,“他有時候心情不好的會這樣嗎?以前有沒有出現過類似的狀況?”

如果可以催眠的話,事情會簡單很多,起碼能知道有沒有另一個人格。

餘涯考慮了下,他搖搖頭:“從來沒有,少爺——”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銀幕,這會兒杜玉臺正跟餘涯待在這座豪宅的專屬電影廳裏看古德白的“紀錄片”。

有時候病人沒辦法自己感覺到自己生病,這種情況非常常見,他們只以為自己突然失憶,或者記憶斷層了,而沒意識到自己變成另一個人,所以醫生會将人格切換的過程拍攝出來,播放給本人觀看。

而古德白沒有切換人格的過程,杜玉臺只好在治療過程裏播放他之前的采訪視頻,試圖刺激第一人格,出乎意料的是,對方能接上所有內容,甚至侃侃而談當時的情況。

古德白的記憶沒有斷層,解離症的可能性變小,杜玉臺不得不開始懷疑這是新型的“人格改變”。

餘涯沒能說下去,他看着屏幕裏的古德白,答案已經足夠明顯了,情緒高漲低落跟完全變成另一個人完全是兩碼事,而他還沒老到分不出來這種差別,哀傷道:“這是頭一次。”

杜玉臺知道從這上面找不出其他信息來了,于是決定換個問法,不露聲色道:“一般人不會反應得這麽快,你以前有過相關的經歷嗎?”

解離症的确不存在遺傳,可是其他精神疾病就不一定了,有錢人的優缺點就在于此,他們的确很大方,可他們的消息也相當值錢,導致過分警惕,有時候難免要采取迂回些的治療方式。

“我年輕那會兒可沒接觸過什麽知識分子,老家一般管這個叫中邪,要麽就是瘋病。”餘涯提到這個顯然放松了些,他往沙發上靠去,目光仍然在屏幕上徘徊,神情有些眷戀,看得出來對古德白有很深的感情,“不過那是很久以前了,後來老爺跟我說這是一種病,還給了我幾本書看,我就多多少少了解了下。”

“古先生的父親對這方面很有興趣?”

“那倒不是,老爺對這些挺一般的,只是讨厭神神鬼鬼的說法,他總說什麽事都有原因。不過夫人很喜歡,她就不一樣了,對什麽都有興趣。”管家回憶起什麽似的補充道,“夫人特別喜歡這種,電影、小說,戲劇,她很好奇這種人的生活,不過她什麽都想知道,總是一兩個月就換個興趣,那幾本書就是夫人看完給我的,說打發消遣挺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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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發消遣,好奇自己從未聽聞的人生跟世界,這是人的窺探欲。

“他們倆,我是說他們倆有出現過這樣的症狀嗎?”

“沒有。”餘涯搖搖頭,他顯然明白了醫生的意思,“不是遺傳,古家沒有精神疾病史,夫人倒是有個心理顧問,不過是解決心理壓力方面的,。”

人的大腦是最為複雜的設備,誰都沒辦法短時間确定它是突然掉了哪顆螺絲釘,杜玉臺看過洗出來的片子,古德白的大腦沒有明顯病變,本人也相當配合治療。這個配合的意思是他不拒絕杜玉臺任何問題,也不拒絕任何試探,就像他們只是在玩你問我答,而不是在治療。

杜玉臺很清楚古德白的确有些地方不正常,只是沒能找到頭緒。

若從尋常人的身份來講,杜玉臺最好立刻抽身而退,建議保守治療完事,反正古德白的問題沒有影響到正常生活,然而作為醫生的某個部分正在對這個全新的病例躍躍欲試。

…………

“今天過得怎麽樣。”

杜玉臺點起打火機的時候,那根薄荷煙已經貼在他嘴唇上:“不介意吧?”

那名正在布置茶點的女傭忍不住看了眼醫生,帶着點譴責的意味,她很快就去把窗戶打開來,好讓空氣自動流通起來。

“請自便。”古德白正歪着頭,靠近窗戶享受清新的空氣,穿着件看起來就很貴的衣服,陷在玫瑰紅的沙發面料裏,仿佛是尊安靜的雕像,“還算不錯。”

餘涯說他不喜歡煙味,可這個人格不介意,跟應酬是兩碼事,現在是在治療,且是他的住所之中,完全沒有必要對主治醫生掩飾自己的厭惡。

只能說古德白是真的不介意。

“謝謝。”杜玉臺忙着幫忙扶正茶杯,對眼前端上甜品的人點頭致謝,舒展的茶葉沉在水杯底下,紅褐色的茶水如同一杯沖淡的血液,端茶時再度對擦身而過的那個年輕姑娘示意。

仆人?下人?女傭?保姆?

這些稱呼太腐朽了,由于杜玉臺是個徹頭徹尾的無産主義者,他決定用年輕的小姐來稱呼這位辛勤的勞動者,畢竟他們倆都在出賣勞動力,只區別于體力跟腦力而已。

總之年輕的小姐帶着花瓶裏頹敗的花出去了。

杜玉臺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莊園裏似乎特別費花草,他隐約記得那瓶子裏的花昨天剛換過,當時自己還挑了一枝放在房間裏。

而古德白正在等待着下一輪詢問開始,看起來漠不關心,有時候杜玉臺懷疑他壓根就是在漠視所有人,包括他、管家、還有勤勞如小蜜蜂的傭人。

“那挺好的,希望我們的治療過程沒那麽枯燥無聊。”杜玉臺笑了下,輕車熟路地開場,“起碼別讓你今天變成壞心情。”

“閑聊很有趣。”古德白終于看了一眼杜玉臺,他帶着點笑意,“你也很有趣,我并不在意結束得是早是晚,介意的人是餘涯,他希望我好起來。不過話又說回來,杜醫生,難道更期望結束這場治療的人不該是你嗎?”

這句話倒是真的。

“治療是針對病人才成立。”杜玉臺試圖在茶幾上找個煙灰缸的時候,那位勞動最光榮的年輕姑娘留下了一個水晶煙灰缸,古德白不抽煙,這是專門為杜玉臺準備的。他仔細觀察片刻,決定不去思考這到底是什麽材質,這樣心安理得多了,于是随手将煙灰抖在裏面:“要是沒有病人,同樣就沒有所謂的結束治療。”

古德白笑了下,他既沒有評價杜玉臺不誠實,也沒有為此欣喜若狂。

這讓杜玉臺确定了某些事情,不過他緊接着就話鋒一轉——

“你對超能力有興趣嗎?”

杜玉臺遞過去今天的早報。

上面登記着近來正火的超能力網紅,他能把自己變色,跟個人形彩色熒光棒一樣,備受網絡追捧,日漸衰弱的紙質媒體都不能免俗地将他送上頭條,不過不是什麽誇贊,是在批判他作為公衆人物卻無法帶來好的引導,嘩衆取寵。

跟絕大多數網紅并沒什麽差別,唯一值得施舍兩眼的只有超能力了。

“多少有一些,就算再常見的超能力,本質上也跟正常人有所區別。”古德白接過報紙,他的閱讀速度很快,不一會兒就看完了,笑着微微搖頭道,“真是無害的能力,既不會傷害他人,也不至于傷害自己。”

杜玉臺一直在觀察他的神情,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就無奈地聳了聳肩膀,讓自己看上去更放松些:“十幾年前可想不到這光景,我在手機上追了好幾天八卦,沒想到連報紙都下場了。想想以前人們都不能接受這種事,現在反倒成流行了,可惜當年那個孩子到底沒能長大。”

“饕餮。”古德白反應很快,他只是稍稍愣了下,就若有所思地吐出這個名字,“人們對首例的态度總是比較特殊。”

饕餮的能力是在獲救後不久得到的,作為首例異能者接受了無數采訪,甚至曾在攝像機前吃下三十人份的面條。這樣荒誕而可怖的能力在當時受到了質疑,很多人都認為只是一場作秀,即便到今日都有人懷疑真僞。

即便如今人們已經不再懷疑超能力的存在,可饕餮的真實性仍然被人所質疑。就像人們已經能登上月球,仍會懷疑最早的登月視頻是否僞造一樣,世界好像一直在重蹈覆轍同樣的事。

有些懷疑是正确的,有些懷疑則是錯誤的,而饕餮則是真實存在的,起碼他的大腦切片是真實存在的。

絕大多數人都不在意饕餮最終的結局,他因為嚴重的心理疾病在十三歲那年自殺身亡,本人包括他的大腦都成了一條條冰冷的新聞,每個人都聽說過他,查得到他,甚至搜索引擎上的相關信息有上億條。

可這世界上仍然有一半的人不相信他曾存在過,杜玉臺不認識饕餮,只見過他大腦切片的複印件,還是在一位神經科同事那看到的。

“特殊?”杜玉臺詢問道,“這就是你對饕餮的評價,我還以為你對超能力有更深的了解,畢竟它某種意義上來講也算是一種資源,還是相當珍貴的資源。”

“它是一種會引發社會恐慌的資源,而且眼下還沒辦法普及。”古德白很平淡地說道,仿佛在談論無關緊要的事,“饕餮被永遠困在了那場饑餓的災難裏,這樣的超能力注定他永遠沒辦法再體會到飽腹是什麽感覺。人們跟媒體都不在乎,只是質疑他的真假,恐懼他的能力,這份珍貴的資源從他的不幸開始,然後一直延續了他的不幸。”

“好在時代總在進步。”

古德白略有些訝異地看了看杜玉臺,微笑道:“是啊,好在時代總在進步。”

杜玉臺在心裏的記錄上劃去一條:原先的古德白不是這麽富有同理心的人,如果對方是在客套,說明他的社交能力很正常,甚至可以說是優秀。

“我聽你剛才的說法,似乎對超能力出乎意料的悲觀,卻又很熟悉。”

十幾年前只是個籠統的概念,杜玉臺只是稍加暗示,古德白卻能立刻說出饕餮的名字,意味他對超能力這一領域相當關注。

古德白溫和地回答他:“你是想說我出乎意料的富有同情心吧,我只是認為這是頗有風險的投資而已。超能力已經出現幾十年了,可不管是國家還是企業,沒有任何一方找到轉換能源的辦法,一旦本人死去,超能力就随之消失,這些年來願意捐獻遺體跟參加實驗的異能者不少,人們還以為找到了新型能源,結果仍是一場空。”

“就如你所說,我是個商人,當然會關注一切能賺錢的資源。”

有意思——商人。

古德白的父親剛去世,而他性情大變到連管家都忍不住為他請精神方面的醫生來治療,眼下正面臨喪親之痛、巨額財産的繼承、足夠煩人的親戚跟很可能要命的威脅,光是想到這些,連作為外人的杜玉臺一想都忍不住頭痛起來。

這些因素可不光是精神科醫生感興趣,就連媒體跟吃瓜群衆恐怕也會津津樂道追上一段時間,而古德白本人,就如同他所展露出來的一樣,氣定神閑。

古德白能如此老神在在,被懷疑是精神病都沒有大反應,實在是沉得住氣,長森集團後繼有人,想來不會有一大批人失業了。

這麽看來,我真是身負重任。

杜玉臺并不是很憂心忡忡地将雙手搭在一起,茶蓋擱下,露出溫度恰到好處的紅茶,他看着上頭幽幽騰挪的煙霧,覺得從古德白難得感興趣的超能力這方面下手實在是個好選擇。

只不過總得循序漸進。

“你最近有沒有出去走走的打算?”

古德白本來是看向窗外,這會兒很快就轉過頭來看着他:“最近?你是指這段時間,過一陣子,還是年內?”

“都可以,去散散心,走一走,看看新的風景,認識新的人。”杜玉臺喝了口茶,慢騰騰道,“從事情跟情緒裏解脫出去。”

這讓古德白遲疑片刻,他往後靠在沙發上,一直待在莊園裏并不是他生性宅男,更不是害怕暴露什麽,而是藥劑帶來的異變還沒有完全恢複正常,不屬于這具身體的超能力偶爾會失控,導致他暫時性昏迷跟嘔吐,還有一定程度的脫水。

這種情況下出門,無疑是壞主意。

這段時間的治療下來,古德白意識到杜玉臺是個非常敏銳的人,餘涯跟他比起簡直像個盲人,而且從各種方面來講,都有些“敬業”過頭,于是他相當暧昧地回答道:“合适的時候我會出門的。”

來了,萬事皆有可能的回答。

管家提前做好的心理準備在這會兒給予了杜玉臺十足的安慰,他略有些哭笑不得地順着古德白的視線往窗外看去,外頭綠色的草坪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了大片彩色的斑點,仔細一看,是縫隙裏從生出的野花,星星點點地綴在青草邊,如同被潑灑的畫布。

閑聊總是讓時間猝不及防地溜走,此刻天陰沉沉的,沒見正午應有的明亮,反倒撲面而來壓低的潮濕感,連帶着這些生機勃勃的花蕊都顯出頹靡的敗相。

“昨天還沒有看到這些花。”杜玉臺忽然開口道,“看起來還不錯。”

古德白稍微嘆了口氣,将手裏的茶杯放在桌子上,忽然止住話題:“很快就要下雨了,今天就聊到這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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