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見二狗始終不肯去打水來,傅南生有些懊惱,只好努力地擡着手,用袖子幫二狗擦臉。

二狗臉上的傷口被他用髒兮兮的幹袖子擦來擦去,疼得龇牙咧嘴,連說好幾遍“不用了”,還不好意思發火。

傅南生擦了一陣子,重新給他擦出血來,這才罷休,靠在他懷裏睡覺。

二狗再次受寵若驚,臉騰地紅了,盯着懷裏的人看了半天,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他之前說要人家給他做媳婦兒也就是嘴欠,真這麽親密了就恢複了半大孩子的無措。

過了好一會兒,二狗試探地摸了摸傅南生的腦袋,見對方沒動,仿佛是睡熟了,這才放下心來,又摸了好幾把腦袋,感覺挺不錯的,忍不住偷笑。

又這樣過了大半個時辰,二狗終于覺出自己腿麻了。

往日裏他們輪流着守夜的事兒經常有,可他那時候還能起身走走動動,不會這麽無聊,動都不敢動。他一動,懷裏的人就不安穩地低聲哼哼,仿佛在抱怨。

二狗心想,好磨人啊,不想要媳婦兒了,媳婦兒都這麽磨人嗎。

但再低頭看看傅南生熟睡中的臉,二狗又心想,還是要吧,畢竟這麽好看的女娃兒不容易撿,還挺貼心的。

又磨了一炷香,二狗忍不住了,把人往地上放過去,站起身差點腿一酸跪倒。

傅南生縮了縮身子,很冷的樣子。

二狗心想,她可能也是很冷。

這樣想着,便把傅南生往火堆邊挪了一點,還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給他蓋着。

然後二狗重新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身體,這才又活了過來。

他正打算坐回去,卻忽然起了尿意,便轉身朝廟外出去方便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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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出荒廟的一瞬間,身後的傅南生便霍然睜開了眼睛。

傅南生警惕地觀察着周圍熟睡的流浪兒和廟門口的動靜,一邊努力扭着身體,将被捆的雙手往火堆邊靠。火堆的火并不大,但燎到手上還是會火辣辣的疼。

傅南生咬着牙,忍着疼,靜靜地等待着。

其實繩子被燒斷只是一瞬間的事情,但仿佛過去了很久很久。

終于,繩子斷了。

傅南生急忙收回手,舔了舔被燒到的地方。可他知道這時候不能過于在意傷口,否則要再被發現就真是再沒有逃走的機會了。

這樣一想,他趕緊解開腳上的繩子。

傅南生逃出去很遠了,耳邊還能聽到二狗的嚎罵聲。

你們活該。傅南生邊跑邊想。

傅南生一路奔跑到了天亮,癱倒在樹下再也動不了了。

他喉嚨裏火辣辣的滿是血腥味兒,手腳再沒有一丁點的力氣,就連心裏都産生了絕望。

他想,要不然就這樣吧,聽天由命。

他在樹下躺了很久,數不清有多久,直到迷迷糊糊地聽到一個聲音:“把水給我。”

水。

傅南生聽到了這個字,來了一點力氣,勉強地睜開眼睛,看着抱他起身的人。

這個人看起來好像和他差不多大,卻穿得很幹淨,看得出渾身的穿戴都價值不菲。這人滿臉的稚氣,又滿臉的溫柔笑意,半抱着他,脆生生道:“別怕,我不是壞人,我們打獵路過這裏,看到你暈在樹下,所以來看看。你要不要喝一點水?”

傅南生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又看向他手裏的水。

那孩子便将水放到他嘴邊,耐心地喂他喝。

傅南生喝了幾口水,緩了緩勁兒,啞着嗓子道:“救我。”

那孩子點點頭:“放心吧,不會扔下你的。”

傅南生就這樣獲救了。

那孩子喂了他水,又給他吃幹糧,坐在一邊的地上看着他,問:“你為什麽會暈倒在這荒郊野外?”

傅南生吃着幹糧,默然看他一眼,并不想回答。

那孩子笑了笑,道:“你不想說也沒事。”

傅南生咽下幹糧,又喝了一口水,問:“你們要去哪裏?”

那孩子道:“我天黑前要回京城裏面。”

傅南生眼前一亮,問:“這裏是京城郊外了?”

那孩子道:“算是吧,不過也還得快馬加鞭,不然到了傍晚就進不去了,京城最近關門關得早。”

傅南生忙道:“我也要去京城,求求你帶我一起去。”

那孩子道:“可以啊。”

傅南生驚喜地笑起來,連聲道謝。

那孩子擺擺手:“順便而已,你不用這樣。還是先吃東西吧,等會兒再去前面河邊把傷口洗洗,我出來只帶了一點跌打藥,塗塗總比什麽都沒有強。”

傅南生點點頭。

就這樣,傅南生輾轉地回到了京城。

到了京城後,那孩子将他放到地上,望着西沉的日頭大叫了一聲“糟了,這麽晚要被罵死了,我有急事先走,再會啊”就策馬跑了。

傅南生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盡頭,這才攥着手裏的跌打藥瓶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

那個孩子去的方向是京城裏的達官貴人們住的區域,而傅南生要去的是花街。

傅南生心想,這沒什麽,反正達官貴人們把花街當第二個家。

忽然一聲輕微的響動,傅南生從夢裏再度驚醒。他在黑漆漆的營帳裏掃視了一圈,把懷裏陳飛卿的枕頭抱得更緊,這是他現在唯一能依靠的東西,雖然毫無作用。

傅南生沒來由的渾身微微顫抖,一時間覺得十分委屈。

陳飛卿臨走前說很快就會趕回來,可是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甚至連話也沒有捎一句給他,就只給了魯鼎。

然而魯鼎并不需要那些話,傅南生才需要。

傅南生漸漸地攥緊了枕頭,又漸漸地松開,很是依賴地在上面蹭了蹭臉頰。

他的心情又豁然開朗,心想,這就和那個時候一樣,那個時候他娘将他扔得遠遠的,但他找了回去,又好好的認了錯,後來就再也沒被扔下過了。這一次他什麽錯都沒有犯,所以只要也找回去,就不會再被扔下了。

這樣一想,傅南生開心地笑了起來。

然而此事想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軍營不比別的地方,不是人想來就能來想走就能走的,若沒有命令私自離開,一律以逃兵論處。

傅南生尚且算作陳飛卿的随仆,還未正式計入名冊,但陳飛卿走前叮囑過魯鼎好好照顧他,所以傅南生仍然不得“自由”。

傅南生又愁了起來,無精打采地與平時交好的幾個小兵一起去河邊清洗東西,話都不想說。

那幾個小兵大大咧咧的,沒注意到傅南生的異常,自顧自說了起來。近兩日前營裏丢了一個兵,也不知道是自己跑了還是出了意外,上頭的人都沒敢聲張。

“要我說,肯定是跑了,這裏能出什麽意外?”

“他跑了就跑了,連累我們,現在上頭查得更嚴了,以前我們偶爾溜出去逛逛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太過分就放行了,現在是,啧。”

“我覺得是出了意外吧,那人跟我們出去過幾回,挺老實的,不像有膽子做逃兵。何況現在又不用打仗,他跑什麽跑?”

“你說不用打就不用打?”這人壓低了聲音,“我聽說就快了,漠國大王子和寧王都卯着勁兒要打,現在都已經有所行動了。我說他倆怎麽就不能消停一下。”

“漠國不打中原,哪來的錢?寧王倒是純為了一己私憤,我聽說他當年就因為出了那事兒丢了皇位,說不定心裏憋着多大的火氣。”

“你們這話在這兒說說得了,別再往外說了,要被人聽到了神仙都救不了。”

“我傻啊我往外說?這不見哥幾個都不是外人才說說。不過說正經的,大家最近都小心點,我看上面那意思是有奸細混進來了,暗地裏查呢,不敢說出來,怕驚動了奸細。”

“嘿,你不是奸細吧?我看你像,天天說漠國女人好。”

“你爺爺的!你才像呢!哎,小南你今天怎麽不說話?”

“別扯開話題。”

“不是,小南今天真的不對勁,平時數他話多。”

傅南生笑了笑,打了個呵欠,道:“昨晚沒睡好,有點困。”

“哦,我記起來了,你前幾天不就被人偷襲了?好像就是因為這事兒上頭才開始查的,他們懷疑那人是沖着将軍來的,沒料到被小南這倒黴蛋碰上了,還好沒大事。”

他們說的是前幾天傅南生發現飯菜被人下毒後自己演的那出戲,傅南生自然不會将真相告訴任何人,此時也只是搖了搖頭,将洗淨的令旗逐一擰幹,疊整齊放入竹筐裏,起身道:“你們啊,這話真別到外面說了,當心出事。我實在困了,先回去,做完事看能不能偷懶睡一會兒。”

傅南生好幾天都忐忑不能入眠,此時是真困了,他呵欠連天地回了營地,将令旗等洗淨的東西都晾在竹竿上,逐一鋪平了,細心地拍開褶皺。

最大的令旗上繡着“陳”字,卻不是指陳飛卿,而是指的陳飛卿他爹。

陳飛卿曾指着旗幟對傅南生道:“總有一天那是我的‘陳’字。”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采飛揚,意氣風發,眼睛裏閃着光,仿佛在說一件最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所以傅南生很相信他。

傅南生摸了摸那個“陳”字,腦海裏浮現了另一幅畫面。

或許有朝一日會有另一面旗幟上繡着“傅”字,在戰場上陳飛卿率軍困鬥,令旗上滿是敵人的鮮血,此時傅南生率着另一隊軍趕來支援,“傅”字旗與“陳”字旗齊頭飄揚。

傅南生忍不住笑了起來。

但很快他又笑不出來了。

因為他意識到,這是一個很難實現的夢。

陳飛卿從生下來就是人中龍鳳,所有人都知道他會大有作為,而傅南生生下來卻差點被溺死在便桶裏,若不是老鸨那日打死一個買來的孩子心虛要做善事,傅南生此人根本活不下來。現在長大了,也永遠都是□□的兒子。

傅南生又想起那日寧王輕蔑的質問。

“你和皇上相比,算是個什麽東西。”

其實寧王這句話實在是太擡舉傅南生這個人了,何必和皇上比,連魯鼎也比不贏,就是比街上的乞丐,恐怕也很難比得贏。

想到這一點,傅南生就非常非常的難受,只覺得心裏像被一千根針在紮似的。

或許寧王說得沒錯,陳飛卿只是在施舍他,就跟施舍街上的乞丐沒有任何差別。事實上,也确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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