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火光漫天。

被豔麗的火舌舔舐斷裂的橫梁不斷砸落,呲啦一片爆裂的恐怖火聲中,夾帶着痛苦的哀嚎,在幾乎要将人灼穿的火浪裏,房屋轟然倒塌。

火光中,有一張滿是淚水與血痕的臉,惶恐驚懼地看過來,伸出手似乎想要求救,然而下一刻,便被争先恐後的火焰吞噬——

屋中睡得不甚安穩的人倏地睜開眼,滿頭冷汗地爬起來坐好,急促的呼吸好半晌才平息下來。

随即不負衆望的、今夜的第七次傳喚聲響起——

“沈靜鶴!”

屋外靠着柱子朦胧睡去的沈止眼皮子一掀,很想裝作沒聽到,卻被身邊的同僚戳了戳。

“殿下喚你呢。”

身負重命,身不由己。

慣常慢吞吞的男子睜開眼,朝同僚呲了呲牙,露出一個不太和善的笑。任他再脾性謙和、溫文爾雅,被支使了一整天後,又給屋中那位主折騰了半宿,實在有些心煩氣躁。

沈止一邊琢磨自己究竟是做了什麽傷天害理之事才被扔到這位府上做事,一邊推開門走了進去。

鬧了半宿的主正靠在床邊,清豔的眉目間滿是困頓之色,卻還在倔強地撐着,不肯安穩地睡一覺。見他進來了,金貴的主兒一揚下颔,臉上沒什麽表情,聲音是中性的朗然:“我睡不着,唱支小曲兒來聽聽。”

沈止暼了眼天色,向來在家中,他都是從戌時睡到巳時,雷打不動。然而眼下都寅時了,連個枕頭邊兒都沒挨着。

眼中不由微微含了熱淚,沈止一板一眼地打了個揖,溫聲細語:“殿下,下官乃禦前一等帶刀侍衛,主護衛公主府安危,保護公主殿下周全……”

“所以?”

“下官不會。”

金貴的公主殿下淡淡道:“那本公主要你何用?”

沒用啊!

沈止心中頓時樂開了花。

含寧公主是京中最特殊的存在之一,實打實的一灘渾水。然而天降黴運,他爹不知道犯了什麽毛病,硬是求來個禦前一等帶刀侍衛的職位把他塞進了公主府。

這才來了一天就被折騰得欲哭無淚。

沈止眸光微亮,欣然道:“下官确實沒什麽用,與其在殿下跟前礙眼,惹殿下煩,不如……”

姜珩敲敲床,面上似笑非笑:“知道你沒用,來給我打個滾。”

沈止:“……”

沈止屈辱地在地上打了個滾。

不等他起來,姜珩繼續道:“給本公主滾出去,知道你不樂意來我府上,不過這可由不得你我。”

沈止也算是嬌生慣養長大,從小到大沒幾個人敢同他說重話,只是他天性溫吞,聞言也不動怒,微微一笑,自行起身退出房間。

含寧公主府上人不多,除了公主殿下的乳娘和幾個侍女外,其他的就是聖上派來保護公主的侍衛,貼身侍衛更少,沈止一來就湊了桌麻将。

除了沈止,其他的侍衛都是平民出身,沈止并未自報家門,今夜同他一起守夜的同僚态度便很自然,拍拍他的肩膀:“殿下脾氣一直不錯,只是‘那個日子’就要到了,最近殿下頻發噩夢,你我得多辛苦辛苦。”

沈止打了個呵欠:“好說好說。”

辛苦倒是沒什麽。

只是姜珩似乎對他有意見。

這才上任第一天,好好的一等侍衛成了一等雜役,沈止活了二十年,還是第一次因為“站姿不端”被趕去掃茅廁。

沈止認真回憶自己做過的壞事,無外乎在小弟練武時偷偷扔顆石子絆倒他、扯扯自家小妹的辮子,他爹就是氣他“為老不尊”,也不該想出這種法子來罰他才是。

罷了。

沈止眯了眯眼,

早點想辦法從這兒脫身就是了。

***

在公主府任職幾日,沈止榮獲升遷,不再掃茅廁,轉而打掃後院。

當今聖上雖然勤勉耕種,枝葉卻不怎麽散得開,皇子公主加起來也不過五位,早些年還死了一位皇子,正是含寧公主的親哥哥三皇子。

沈止一向不喜理會外物,并不太清楚其中秘辛,只知道聖上對唯一的女兒含寧公主心疼又愧疚,這幾年都頗為寵溺這位,幾乎要什麽給什麽。

所以公主府很大,後院也很大。

恰逢夏季炎熱,滾燙的陽光照射下來灼得裸露的肌膚發痛,沈某人一向四體不勤五谷不分,認真掃了兩日,第三天懶性就上來了,不由自主地移到大樹下躲太陽偷閑。

舒舒服服地靠在後院最大的樹下,沈止思及往日的清閑,突然很後悔沒有去參加科考,外任當個小官了也不用這麽折騰。

懶性一上來,加上徹夜未眠,沈止靠着樹吹着微風,頭一點一點就睡着了。

不知過了多久,沈止陡然被一陣腳步聲驚醒。

嗅到已經熟悉起來的熏香氣息,沈止身軀一震,未曾料到自己偷懶會被抓包,腦中各種念頭閃過,最後腦中冒出一個驚為天人的主意。

沈止不聲不響地倒地裝死。

“死前”還記得抱緊了掃帚。

姜珩面帶複雜之色:“……”

他沉默地盯了片刻在地上躺得舒服、幾乎又要睡過去的沈止片刻,俯下身湊到他耳邊低低道:“沈靜鶴,你知道我府上是怎麽處理死人的嗎?”

沈止死而複生,撓着頭一臉苦惱,一本正經道:“下官未曾習過武,身子孱弱,不小心便昏倒了,還望殿下體諒。”

姜珩冷笑了一聲,踢他一腳:“起來。”

沈止默默掃了眼他身後,發覺沒人跟着,放心地站起了身,擡頭和姜珩對視一眼又低下頭。

……好像有哪裏不對勁。

沈止愣了愣,重新擡起頭,和姜珩四目相對。

公主殿下也不怪罪他的無禮,狹長的鳳眼裏沒有什麽情緒波動,安靜地同他對視。

“……”

沈止暗想,皇族天生高人一等。

但是公主殿下怎麽比他還高小半個頭?

天生貴胄,連身高都要高人一等的?!

昨日來上任時公主殿下躺在軟榻上,沈止都沒注意到這個問題,愕然片刻,才驚覺自己失禮,重新低下頭。

姜珩懶得同他計較:“今日要出京,去準備準備。”

沈止一頓:“出京?”

姜珩似乎很習慣他的散漫無禮,語氣平靜:“上墳。”

沈止的忘性很大,跟在姜珩身後走了幾步,才恍然想起了點什麽,若有所思地看了姜珩一眼,沒吭聲。

含寧公主的哥哥三皇子封昭王,封地瓊州,四年前身亡。他的墓在天高皇帝遠的瓊州,姜珩只能每年出城去看看他的衣冠冢。

昭王啊……

沈止腳步一頓,四年前他生過一場大病,此前記憶都模糊不清,現在一深思,只抓住了記憶裏的一點小尾巴,隐約記起他似乎同昭王在國子監修學過幾年,交情不深,反而有點小矛盾,互相仇視。

昭王是怎麽死的?

忘了。

姜珩今日出京沒有弄出什麽大排場,只帶了四名貼身侍衛。他穿着身雪白的綢衣,臉色也有些蒼白,相貌清麗,卻又帶着微微驕矜的貴氣,居高臨下看人時就讓人不由瑟縮,用一些人的話來說,這便是“皇家氣勢”。

這是介于男女之間的美麗,唯一的不足,大概就是因為公主殿下身份高人一等,連身高也高過頭了……

沈止摸了摸腰側的刀,感覺有哪裏不太對勁。然而天氣太熱,懶于深思,他眯着眼打了個呵欠,像是只被人強行吵醒的懶貓。

身旁的同僚偷偷觑了沈止一眼,總覺得身邊這個态度溫和、總是懶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席地而卧的男子,是個深藏不露的。

沈止暼了眼同僚,猜出他在想什麽,沖他呲牙一笑,漫不經心地想:等出現刺客,沈某一定讓你大吃一驚。

随行的其中一個侍衛在公主府後門牽着馬車等着,見到這小小一個的馬車廂,沈止頓時瞪大了眼。

等、等等,難道他們要跟在馬車後面走出城?

沈止頭疼地揉揉額角,恰巧姜珩回頭,看到他擡袖時不經意間露出一截手腕,慣養出的雪白手腕上系着一條細細的紅繩,被襯得很是好看。

姜珩上車的動作一頓,眼神深不可測,盯着沈止,幽幽道:“你手腕上那是什麽?”

沈止一怔,側頭看了眼腕上系着的紅繩,如實回答:“回殿下,是紅繩。”

“誰送你的?”

記不住了。

沈止想了想,依舊溫聲細語:“下官生過一場大病,很多事都記不得了,雖然忘記是誰送的,不過應該是很重要的人。”所以才會一直貼身收着不取下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沈止總覺得說到最後,原先冷豔驕矜的公主殿下眼神突然柔和下來,看了他片刻,才收回目光,轉身上了馬車。

沈止苦着臉認命地跟在馬車後走,臉色茫然,仿佛魂魄都跟着滅頂般滾燙的陽光一起散了。

同僚再看他一眼,總覺得眼前的人似乎下一刻就會乘風而去——如果有風的話。

“你沒事吧?”同僚擔憂地戳了戳沈止。

眼珠子呆滞地轉了一圈,沈止才回魂似的露出個笑容:“沒事,只是怕熱。”

侍衛兄弟臉色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并不想失去這個新來的同僚,畢竟三個人打不了麻将。

沈止微笑着反拍拍他的肩膀,正想安撫一下擔憂的同僚,就聽到馬車裏響起公主殿下朗然似玉的聲音。

“沈靜鶴。”

沈止臉色痛苦:又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姜珩:來給我打個滾。

沈止聽話地打了個滾。

姜珩:繼續,滾到我床上來。

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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