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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務員換過車票,陳棟坐在窗邊,外頭白茫茫的一片雪景,北方城市寒冬的感覺仿佛能穿透玻璃,讓人覺得渾身冷飕飕的。

陳棟從行李包中取出準備好的羽絨服,這衣服他也就過年回H市的時候拿出來穿幾天,平時在G城壓根穿不着這麽厚實的衣服。

列車廣播響起前方到站的聲音,陳棟将自己和下鋪那對父女的行李一同取下來。他正往包裏裝杯子,換鋪那姑娘在旁邊糾結半天,終于鼓起勇氣問道:“帥哥,你是H市本地人嗎,回家過年啊?”

“是啊。”

姑娘臉蛋紅彤彤的:“我也是本地的。那個,我叫龔麗麗,能和您交個朋友嗎?”

陳棟詫異地看了姑娘一眼,回答:“我叫陳棟。出門在外大家都是朋友,別客氣。”

“我能問下您的號碼嗎?過春節我給你打電話拜年。”

叫龔麗麗的北方姑娘很大方,見姑娘手機都拿出來了,陳棟不好拒絕,同姑娘交換了號碼。

下了車,陳棟拖着行李箱吹了半天H市牌小冷風,才想起自己羽絨服還拿在手上忘了套。其實被別人拐着彎要聯系方式的事,陳棟從小到大經常遇到,拒絕的托詞一大沓,可今天愣是暈乎乎地将手機號給了人。

大概是因為近鄉情怯吧。

陳棟乘公交坐到家附近那站,下車後從行李箱裏翻出一個公文包夾在腋下,又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才挺胸擡頭踩着青石板路朝裏頭的居民區走。

“爺爺,我回來了。”

陳棟剛敲了下門,屋裏就傳來老爺子中氣十足的聲音。“來了來了,是棟棟回來啦?”

“是我。”

老爺子急忙開門,把寶貝孫子迎進來:“就猜你差不多能到,隔壁張老頭約我下棋我都沒答應。”

陳棟回家前專門選了套質感較好的衣服,進了屋,将公文包和行李箱放在一旁,他把爺爺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爺爺,最近身體怎麽樣?血壓還高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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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你給我寄的降壓藥,什麽事兒都沒有,你放心吧。”老爺子見到孫子樂呵地根本合不攏嘴,緊緊握着孫子的手:“一路辛苦啦。過會兒咱們就吃午飯,我早上去市場買了你最愛的魚和排骨,中午給你紅燒魚和糖醋排骨吃。”

“好嘞。”陳棟也笑着回握老人的手:“我這次回來給您帶酒了,等等您嘗嘗味道怎麽樣。”

“又亂花錢。”老爺子嘴上嫌棄,笑容卻收不住:“你先在屋裏看會兒電視,我去把菜收拾收拾。”

老人家住的是舊時居民區的一樓,現在城市地産開放商都熱衷于建造高端電梯房,這種一梯兩戶南北向的民宅如今已經帶上了時代氣息,未來将消失在城市發展的洪流之中。

不過就目前來看,老人住在帶着小院子的老房子裏,鄰裏之間相互照料,其實比住那些鄰居是誰都不知道的洋房好多了。

老舊的紗門和推拉門打開後,就是外間的小院子,靴子踩在地面的落雪上不斷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

雪已經停了,小院子裏收拾得整整齊齊。靠近院門處辟了塊地,黑色的土壤落了不少白雪,中間露出老爺子種的被雪打得蔫頭蔫腦的小白菜。菜地對面擺着一張石桌和兩只石凳,是老人家切磋棋藝的戰場。每當天氣好的時候,陳棟的爺爺最愛邀上棋友在此品茶下棋。石桌上方搭着藤條架,此時上頭空空的,想來是因為下雪,老爺子提前把晾曬的幹玉米、幹辣椒給收回去了。

陳棟伸手摸了摸冰涼的架子,記得前年夏天回來的時候,爺爺在院子裏種了葡萄。那年葡萄長得特別好,綠色的葡萄藤爬滿架子,在院子裏遮出一片小天地,一串串青色或紫色的果子從架子上垂下來,一到晚上,像一串串小燈籠随着小風搖搖擺擺,別提多好看了。

他那年回來看過一次,就再也忘不了。當時想什麽來着,對了,等以後有了錢,也得弄這麽個院子種上葡萄,然後夏天傍晚就躺在葡萄藤下頭,透過葡萄葉惬意地看星星。那滋味,想想都覺得特美。

陳棟在家中各處轉了一圈,将老爺子日常吃的藥拿出來看了看,大概了解了老人近來的生活情況。

老爺子進廚房沒多久,屋子裏便傳來一股熟悉的飯菜香味。陳棟踱到廚房門口,吸了吸鼻子,見老爺子正圍着圍裙,提着魚尾巴往鍋裏溜魚煎呢。

“爺爺,您做的菜可太香了!我來給您幫忙吧。”

“不用不用,你快出去。你看我現在這記性,油煙機都忘了開。”老爺子打開油煙機,朝陳棟擺擺手:“你好不容易回來一次,上屋裏呆着去。”

“那我就站在這兒陪您聊天吧。”別看老頭和顏悅色的,其實脾氣倔得很。陳棟聽話地站在門口,從菜盆裏拿了顆西紅柿啃:“爺爺,我這回給隔壁徐老也帶了兩瓶酒,回頭您給他吧。”

“哼,那老東西真是運氣好。我寶貝孫子回來一趟還惦記他。”

“還不是看在您的面子上嗎?”

“那是。”老爺子邊往鍋裏放調料邊問:“你在G城那邊工作得怎麽樣啊?我瞧你這回回來好像瘦了點,是不是工作太辛苦啦?”

“沒啊,爺爺,我們公司朝九晚五的,一點都不累。唯一一點不好就是夥食太好,前段時間我胖了不少,衣服都快穿不下。我尋思着這樣下去可不行,現在不都崇尚健康減肥嗎,我好不容易才鍛煉瘦下來。”

“行,你不累就成。棟棟啊,你這次回去別給我留錢了,你每個月都給我寄,我一個老頭哪用得了那麽多,你自己留着花吧。”

“您想買什麽買什麽。我現在賺得多,您就放心花吧。”

“唉,你……”老爺子嘆了口氣:“其實我攢了不少,棟棟啊,你不是還欠着你同學嗎,不如一起拿去還了?”

“不用,那錢沒剩多少了,我自己能搞定。”

“真拿你這孩子沒辦法。算了,我不管了。”老爺子無奈地搖頭。炒菜鍋裏香氣四溢,陳棟趕緊拿盤子遞過去,老爺子将熱氣騰騰的紅燒魚起了鍋:“吃飯!”

飯菜擺上桌,陳棟開了瓶酒,給爺倆的杯子滿上。

“爺爺,您做的飯菜還是這麽好吃,你不知道,我在G城天天就指着想你做的飯菜過活了。”

“你小子什麽時候學的這麽油嘴滑舌,好吃就多吃點。來,先陪我喝一杯。”

老爺子身體很硬朗,每天跟着院子裏其他幾個老頭出門練太極,除了血壓有點高,其他什麽毛病都沒有,這也是陳棟當初放心遠下南方打工的原因。

爺孫倆喝着陳棟帶回來的酒,陳棟開始和老爺子瞎掰自己在G城的白領生活。陳棟編的那叫一個輕松滋潤,聽得老爺子直點頭。

陳棟的想法是男人在外吃再多苦頭,也得打碎了往肚裏吞,總不能叫七八十歲的老人家為他擔心。要是知道他現在在G城的真實生活,爺爺不知道會怎麽難過。

“……棟棟啊,你這次回來去看你爸嗎?”

“去,我下午就去。”

“唉……”想到自己兒子,老爺子也不知該說什麽好,只得端起酒杯同陳棟碰了下:“來,吃菜吃菜。”

吃完午飯,陳棟從爺爺家出來後先去超市買了不少水果,帶上背包裏裝的幾條香煙,乘車前往位于H市市郊的監獄。

陳棟他爸陳銘曾是H市叱咤一時的商業大亨,他家當時是富甲一方的有錢人家。後來陳銘因挪用資金、職務侵占、行賄等多項罪名構成經濟犯罪锒铛入獄,堪稱那年轟動全市的大案。而陳棟也從昔日的富家少爺落魄為經濟犯的兒子。

五六年過去,當年意氣風發的中年人如今兩鬓斑白,見到許久未見的兒子,哆嗦着嘴唇半天說不出話。

陳棟坐在父親對面,也是良久無言。

“爸,我給你帶了水果和煙。我和爺爺過得挺好的,你放心吧。”

“棟棟,辛苦你了。”陳銘低下頭,放在膝蓋上的手微微發抖:“好好保重,替我給你爺爺帶聲好。”

“好。”

“要是沒什麽事……你就回去吧。”陳銘勉強擠出個笑容,眼角的皺紋襯得他的臉異常滄桑:“大過年的,別在監獄裏呆着,回去吧。”

陳棟沒待多久就出來了。

他曾經怨恨過父親,怨恨過命運,可過去這麽久,那些怨恨早在一日複一日的奔波中磨平了。他不在意,可他爸依然覺得沒臉見他,這幾年每次探監都是說上兩句話便勸他快點離開。

這個下午原本就是空出來去探望父親的,現在計劃提前結束,陳棟也不知該幹什麽去,幹脆提前下了公交車,順着江邊的林蔭路慢慢往爺爺家的方向走。

路邊不少小孩在草坪上玩球,估計是玩得太嗨,沒注意球踢飛了,那球咕嚕嚕地滾到陳棟腳前。

見那人高馬大的男人臉色陰沉着從地上撿起球,幾個十歲左右的小孩都怯怯地不敢上前,半天才推出一個一臉衰相的倒黴蛋。

那倒黴蛋蹭到陳棟跟前,讨好地沖他笑笑:“叔叔,能把球還給我們嗎?”

陳棟看了一眼那胖墩墩的小孩,小胖子立刻吓得鹌鹑似的抖了抖。陳棟忍不住用大手揉了小胖子的頭發一把,然後将球遞過去。

小胖子接過球,歡呼着朝同伴的方向跑去。

陳棟笑了,幹脆一屁股坐在江邊的石階上享受起難得的休閑時光。他掏出煙,歪着頭叼在嘴邊點上,透過缭繞的煙霧望着不遠處踢球的小崽子們。

他也像他們一樣無憂無慮地在這片草坪上恣意玩鬧過。

隔江的富人區就是他高三之前一直居住的地方。

那時覺得坐車一眨眼就能穿越大橋到達的地方,如今看來竟然如此遙遠。腳下的滔滔江水也仿佛變成無法逾越的鴻溝,将他的人生徹底分割成了兩半。

陳棟抽完一根煙,掏出手機看看時間,差不多該回去幫爺爺做飯了。這時,手機忽然響起來。

“喂,郭子。”

“棟哥,回來了沒?”

“今天上午剛到,對了,錢我明天就給你打過去。”陳棟站起來撣了撣褲子上的灰,揣着兜往前走。

“知道知道,你每個月都準時打。”郭玮在電話那頭說:“兄弟我給你打電話可不是為了說這個。”

“什麽事兒?”

“咱們高中過段時間校慶,班長說幹脆趁着過年大家都回來提前聚一聚。邀請你的任務就這麽落到你好兄弟我頭上了。”

“……”陳棟下意識抿了下唇:“郭子,我不去了。這次假不多,我待不了兩天就得回G城。”

“我靠,你別糊弄兄弟啊,好不容易回來不得待完假期再走?再說了,一年就回來這麽幾天,也不多陪陪你家老爺子?”

“假真沒幾天,再說,你看我現在這樣去了合适嗎?”

“棟哥你別多想,咱們都是多年不見的老同學,就一起簡單地吃個飯聚一聚。”

郭玮話都說到這個份上,陳棟只得說:“那行吧,到時候你告訴我時間,有空我肯定過去。”

“說好了,你可別涮我哈。替我給你家老爺子帶聲好,改明兒我過去找他切磋棋藝。”

“就你那水平,還是別了,怕像上次那樣被我爺爺攆出來。”

“我操,這是哪年的事你怎麽還提啊!”郭玮在電話裏笑罵道:“棟哥,聚會你可一定要來啊,我他媽真是想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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