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辭行
“雅集提前了?”梁峰斜倚在憑幾上,挑眉問道。
阿良答道:“回禀郎主,應該是提前了。我今天在院裏院外轉了好幾圈,打聽到的消息都說王中正不喜歡拘謹,所以把雅集改到了明天,就在城郊那座渭山旁的溯水亭裏。”
接到命令,阿良不敢怠慢,立刻組織了幾人去探聽消息。別說,郎主說的法子還真管用,只是花了些小錢,就從那些掌管車馬的下人那裏探聽了消息。幾家衆口一詞,都說明日要前往溯水亭。還有幾個消息靈通的,直言貴人不喜宅邸拘束,要在山畔舉辦雅集,品評諸家子弟。
這可比原主的記憶要提前了好幾天,再加上李朗刻意封鎖消息,就算他執意想要參加雅集,恐怕也會遲了。梁峰思索了片刻,突然問道:“那個溯水亭,靠近官道嗎?”
“渭山正在官道西側,距離不遠。”阿良對于道路最為熟悉,立刻答道。
“那就好。”梁峰開口道,“收拾好行裝,別聲張。等明天李朗出門後,咱們就上路,打道回府。”
綠竹驚訝的眨了眨眼:“郎君,你要參加雅集嗎?你的身體……”
“誰說我要參加?”輕笑一聲,梁峰微微撐起了身體,“勉強算是,辭行吧。”
※
隔日一大早,梁淑就目送兒子離開了李府。為了今天,李家上下都耗盡了心力,非但精心為李朗準備了衣衫頭冠,還為他備上了名琴香爐,伶俐書童。讓本來只有五六分容貌的李朗,也有了七八分的氣度。只要在對答上不出大錯,評個上品應該勝算頗大。
可惜不能親自跟去。車架早就離開了李府,梁淑坐在房中,久久無法安心。眼看日頭漸漸從東方升起,她的情緒就愈發緊張。王中正應該快要到了吧?那可是太原王氏的嫡支,見過不知到少風流雅士,兒子這樣的才貌,究竟能否入他的眼呢?
心中正是忐忑的時候,蒹葭突然走了進來,面色慌張的說道:“主母,梁郎君來辭行了!”
“什麽?!”梁淑豁然起身,“怎麽選在這時候?下人透露風聲了嗎?”
“沒有!”蒹葭趕忙辯駁道,“如果他知道了雅集的事情,怎麽會選在這個時辰。估計是湊巧罷了。”
聽到這話,梁淑稍稍冷靜了下來。确實,這都什麽時候了,就算現在趕往溯水亭,估計也趕不上雅集了。這可是掄才大事,怎麽可能容得人遲到。面色稍緩,梁淑又坐回了主位上,定了定神,道:“先讓他進來吧。”
蒹葭得令,轉身出去。過了會兒,只見梁峰在綠竹的攙扶下,慢慢走進門來。看到來人模樣,梁淑立刻舒了口氣。只見那人面色蒼白,形容憔悴,一襲白衣簡素至極,挂在身上都有些咣當了,一點也不像是去參加雅集的樣子。相反,更像是為了長途跋涉準備的便裝。
但是這樣的心思,梁淑可不會表現在面上,反而微微皺眉,嗔道:“豐兒,你身體尚未康複,怎麽就下床了呢?梁家距離上黨郡城足有三日路程,萬一出了什麽事情,讓姑母如何擔待的起。”
梁峰在綠竹的攙扶下,來到堂中站定,沖那位美婦人微微躬身:“姑母,這兩日我思索許久,既然不能參加雅集,還是盡早離去為好,以免徒惹悲傷。”
梁淑一噎,這話還真不好反駁。按照原本計劃,雅集應該是後天才會召開的,想要提前離開,眼不見心不煩,倒也不難理解。不過這也太巧了!頓了一下,梁淑幽幽嘆了口氣:“你這心思,姑母并非不懂。只是一時沖動,誤了身體,可如何是好?”
梁峰慘笑一聲:“不瞞姑母,我正是害怕這殘軀撐不住,才想盡快趕回去。榮兒還在家中等待,總要見上一面。”
這話說的不吉利到了極處,然而梁淑眼中卻是一亮。對啊,如果梁豐慌忙趕回家,一路颠簸,說不定直接喪命。再加上現在離開,自然也不會知道雅集提前的事情。刻意瞞下此事的算計,也就一并被抹消了。可不是一舉兩得的好事!
裝作猶豫了一下,梁淑頹然嘆道:“都怪姑母不慎,才讓你落得重病在身。也罷,我差人送你出城。這一路遙遙,你千萬要保重身體。待過的過幾日,我再讓朗兒去探望你。”
只要讓下人看住了梁豐,一路上繞過溯水亭,雅集的事情就不會露餡。梁淑的算盤打的叮當響,故作姿态的說道。
“多謝姑母。”梁峰也不客氣,拱手謝道。
又客氣了兩句,眼看這病秧子身形搖搖欲墜,梁淑才親自把他送出了門,并派了兩位心腹跟随,送他出郡城。
安排好了一切,看着遙遙遠去的牛車,她松了口氣。這下,事情就萬無一失了。
梁家的牛車算不得奢華,只在半邊鋪着軟榻,連香爐都無燃起。然而小幾上此刻擺放的不是茶水糕點,而是銅鏡粉盒。綠竹看着悠閑倚在榻上的男子,焦急催道:“郎君,出城只要半刻鐘,如果要參加雅集的話,必須更衣裝扮了。這身白衣太過簡陋,我去拿那件海棠色的冰紋絲錦袍可好?”
男人都要擦粉帶花,還他媽穿彩色的衣服,這是什麽世道?梁峰克制住翻白眼的沖動,安撫道:“不用傅粉,簡單修修眉就行,讓眉梢略略上挑。”
這副尊容,還是有些女性化了,弄個劍眉多少能帶出些精氣神。
綠竹愣住了,她家郎君向來喜歡傅粉簪花的啊,怎麽突然改愛好了?她呆呆問道:“那袍服呢……”
“找一件深色外袍,最好沒有圖樣,素淡點。”梁峰雖然不太熟悉這時候的審美觀,但是“女想俏三分孝,男想俏一身皂”這種千年不變的常識還是相當清楚的。他已經病成這麽個鬼樣子,再多裝扮也是白搭,還不如突出重點。
明明幾位司馬家的親王都快把人頭打成狗頭了,那個王中正還裝模作樣的把掄才大典弄成詩友會。什麽魏晉風度,什麽卓爾不群。說白了,就是裝逼。即便不太熟悉歷史,幾千年來的裝逼段子他看的還少嗎?配上這張絕不摻水的漂亮臉蛋,不大裝特裝一把,豈不白瞎了李家的重重提防?
梁峰挑了挑眉,沖還傻傻摸不着頭腦的小丫鬟說道:“還愣着幹什麽?快去找來。”
※
牛車吱呀呀的駛出了城門,向着官道行去。李府兩位下人微微松了口氣,只要再往前走個幾裏,就會繞過前往渭山的小道,到時候主母交代下來的任務就完成了,他們也好回家複命。然而心裏剛剛懈怠那麽一點,車裏突然傳來一聲驚咦:“郎君,快看!那邊停了好些車馬!”
李家家仆立刻提起了心神,慌忙說道:“興許是哪家出游的貴人,咱們最好避開……”
“哪家?”綠竹不依不饒的說道,“我怎麽看到有好幾家的奴婢呢?啊呀,那不是李府的車架嗎?”
那家仆立刻驚慌失措的起來,正想找個借口搪塞,車內傳來一個淡淡的聲音:“既然三弟也在,繞過去,跟他拜別。”
“梁郎君,這,這不用……”李家奴仆的臉色都變了,吭吭哧哧想要說些什麽。
牛車的竹簾一掀,綠竹已經探出頭來,怒目道:“我家郎君的話你也敢不聽?你是個什麽東西!阿良,往那邊走!”
畢竟主從有別,再加上梁家好歹有三輛車,十來號人,就算那兩個家奴想要攔,此刻也攔不住了。牛車轉過方向,穩穩向渭山腳下行去。說是山,渭山其實算不得高,尤其在上黨這種群山環繞的地方,更是顯得平平無奇。好在有林蔭有溪澗,也算清幽雅致。溯水亭就修在山腰上,蜿蜒百餘級臺階,延綿而上,使得小小的涼亭也有幾分曲徑幽深之意。
此刻山腳下,已經停了不少車架,大多輕車簡架,少數奢華些的,也不過三五奴仆守在旁邊。看到有新的牛車前來,一位衣着整肅的小吏走了過來,攔住了車子,彬彬有禮的說道:“王中正在山上舉辦雅集,請尊駕擇日再來。”
他的話音落後,牛車裏詭異的靜了片刻。那小吏正想重複一遍的時候,車裏突然傳來一個略顯沙啞的聲音:“雅集提前了?”
那聲音雖算不得清亮,但低沉婉轉,相當動人,更別提說話人聲音中的驚詫和失落。那小吏心中頓時産生了些憐憫,這不會是哪家郎君沒有收到消息,姍姍來遲了吧?不過任務在身,他也不敢懈怠,再次說道:“雅集已然開始,請郎君留步。”
這是在送客了,然而那輛牛車依舊沒有掉頭走開的意思,相反,竹簾一掀,從裏面下來一個年輕婢子,手腳輕快的把腳凳放在了車旁。那小吏剛想說什麽,卻見一只鳥流青雲紋踏雲履從車廂內伸了出來,輕輕落在了腳凳之上。
“在下陳郡柘梁豐,前來拜會中正。勞煩引薦。”
一句話卡在了喉嚨裏,小吏呆呆望着步下牛車的年輕男子,再也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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