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回府

再次上路時,車隊的行進速度快了許多。所有傷病號都擠在了空出的大車上,梁峰也叮囑阿良,讓他不要吝惜畜力。車隊已經沒有抵禦再次攻擊的能力,盡快返回梁府才是萬全之策。

弈延一聲不吭走在牛車旁,他腰側多出了一條長棍和一把匕首。長棍是阿良發給他的,算是武器。而那把過于華美的匕首,則是車上那人賜給他的。弈延已經得知了那人的身份,亭侯,姓梁,不知道叫什麽。當然對方的名字也不是他能叫的。對于低賤的羯胡來說,這可是位于雲端的貴人,絕非他能企及的。

不過弈延并不在乎,似乎叫上一聲主公,就能讓他胸口騷動的東西安分下來,心滿意足。因此,他的腳步十分輕快,牢牢跟在牛車旁邊。車上的竹簾已經放下,但是遮不住裏面傳來的藥味,偶爾綠竹會下車煎藥、換水。弈延很想上去看看,自己那個新主公是否安好。但是綠竹顯然不想讓個買來的羯人靠近自家郎君,每次都橫眉冷目,阻隔了他的視線。

弈延看了眼車廂,收回了目光,繼續穩穩前行。

大約走了兩個多時辰,車隊才在路邊停下,稍事休息,用些幹糧。弈延并沒有走遠,盤腿在牛車旁坐了下來,掏出口袋裏的麸餅。正想開動,身邊突然湊過了一個人,正是郇吉。因為腿上有傷,他也受到了優待,能夠輪換着乘車,現在狀況倒是不錯。

帶着一臉忐忑,郇吉湊到了弈延身邊,悄聲問道:“弈延,你真的要當個部曲嗎?”

一路上除了走路也沒別的事做,消息自然傳得飛快。得知他們即将被家主收為部曲後,郇吉可按捺不住了。部曲不是佃農,只要種地混口飯吃就行。那是私兵!也許平時生活更為殷實,還會有不少的賞錢,但是生死關頭,是真要拼命的啊。他們以前只會種地,哪會打仗?萬一橫死異鄉可怎生是好……

弈延并沒這個顧慮,他的聲音極為堅定:“是當‘貼身護衛’。”

這詞,弈延以前沒聽過。但是不難理解,應該跟“親随”是一個意思,而且要貼身保護家主的安全。經過剛剛那一仗,他身體中似乎有什麽東西醒了過來。他天生就不是一個當佃農的料,真正能讓他熱血沸騰、胸腔鼓動的,是殊死搏殺的戰場。

更何況,他還能待在那人身邊。

郇吉怎麽說了也認識弈延好長一段時間了,當然知道這小子的脾性。只要是他做出的決定,就很難有人勸阻。嘆了口氣,郇吉也摸出了懷裏的餅子,狠狠啃了一口:“也是。這世道,有口飯吃就行,哪還管得了那麽多!”

颠沛流離幾百裏,不就是為了混口飯吃嗎?只要主家能夠靠得住,給人賣命又算得了什麽。這恐怕不只是郇吉的想法,也大多數羯人心中所想。

弈延沒有答話,默不吭聲的啃起了麸餅。

外面的人憂心忡忡,牛車裏,梁峰的精神倒是好了很多。可能是剛才那場遭遇戰,讓他重新燃起了求生意志,持續不斷的高燒居然退下了不少,只剩一點熱度。他也許再也回不到曾經的世界,被困在了這麽具孱弱無比,重病纏身的軀體裏,但是至少,他還有一個“士族”的身份,還有上輩子留下的記憶。在亂世裏,這已經是難能可貴的財富了。

“郎君,藥還是再吃兩劑吧。燒剛剛退下,還是小心為好……”矮榻邊,綠竹端着藥碗,不依不饒的勸着,只差端起碗硬灌了。

這丫頭今年不知有沒有十三歲,放在他那個時代,估計剛剛上初中。被父母嬌生慣養,不會動比書包更重的東西。而現在,她衣不解帶、夜不成寐,伺候自己這個病秧子幾天幾夜,眼圈下都生出黑青了。

梁峰輕嘆一聲,接過了瓷碗,一飲而盡。酸苦的藥味充斥味蕾,也沖淡了最後一絲糾結。不管怎麽說,他都該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就這麽一路緊趕慢趕,待到日頭落山,車隊終于趕回了梁府。這裏處于上黨郡邊境,高都以西,遠遠望去,只見一片房舍散落在遠方。跟後世的民居不大相同,梁府的結構更像西方那種莊園,一人高的低矮圍牆圈起了裏面的田莊、果林,和小半的山脊,應該都是梁府的田地。更遠處,則是高牆聳立的主宅,造型有點像小型邬堡,還隐約能看到望樓似的樓閣,應該是預警用的。

牛車通過院門,沿着平坦的道路緩緩前行。可能已有人通禀過了,此刻梁府主宅的大門前一片慌亂,十幾個仆役忙前忙後,準備迎接家主歸來。走下牛車,梁峰一眼就看到烏泱泱跪着的人群後,有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正墊腳看向這邊。明明只有三四歲,卻跟小大人一樣,一張臉蛋兒板的十分嚴肅,目中卻隐隐帶着淚光,一臉孺慕。

這就是那個便宜兒子了?梁峰挑了挑眉,他可沒養過小孩,不過這小家夥還真繼承了父親的好容貌,看着就招人喜歡。想了想,梁峰邁步走了過去。

可能沒料到父親會注意到自己,梁榮身形一抖,不可置信的睜大了眼睛。跪在他身側的乳母趕忙提醒道:“榮兒小郎君,快給郎主問安!”

梁榮這才醒悟,連忙跪下行禮道:“父親大人。”

這大半夜的,也不知道在外面等了多久了,小家夥臉都快凍青了。梁峰走上前,伸手把他從地上扶了起來,牽住那只肉乎乎的小手:“等了很久了?乖,進屋吧。”

世人大多短壽,故而相當重視子嗣,士族之中寵溺兒女的更是數不勝數。可是梁家不同,梁榮出生時母親何氏難産而亡,緊接着,祖母高氏又因病亡故。所以梁豐從小就對這個親生兒子不假顏色,沒有直斥他命硬克親,就已經是涵養不錯了。

突然來這麽一手,別說是梁榮,就連他身後的侍女都驚呆了。然而呆了一瞬,梁榮立刻緊緊握住了父親的大手,一步一趨跟在他身後,小臉幾乎埋在了寬大的衣袖中。不一會兒,梁峰就覺得手臂上多出了點濕意,估計是小家夥忍不住哭了出來。牽個手就能惹出金豆子,看來原主對兒子也不怎麽上心嘛。得了,重病僥幸活了過來,這個當爹的做點什麽跟以前不一樣的事情,應該也會太奇怪。

沒說廢話,他牽着身邊的小人兒向內院走去。

兩個身着錦衣的身影緩步而行,燭火搖曳,映出長長倒影,相互依偎,又透出股溫暖灑脫。弈延突然覺的心口一陣發悶,像是有什麽東西将要脫離掌控,消失不見一樣。他按捺不住,緊緊趕了兩步。然而還沒靠近,就被一旁的仆役攔了下來。

那可是內院,不是什麽人都能進的,更別說一個明顯有異族血統的羯胡。眼見那人就要消失在庭院之中,弈延突然踏前一步,大聲喊道:“主公!”

他的聲音很大,大到有些失禮,穿透了長長的回廊,在濃重的夜色中回蕩。身旁仆役無不大驚失色,想要上前攔住他。梁峰停下了腳步,像是剛剛想起這些羯人似得,扭頭吩咐道:“帶他們下去洗漱幹淨,舊衣服全部都扔掉,清理一下頭虱和跳蚤。安排妥當後,明天帶來見我。”

寄生蟲是最容易傳染惡性疾病的東西,梁峰可沒興趣讓這些在外面摸爬滾打了不知多久的家夥,成為疫病的感染源。先搞好衛生,消毒除蟲,其他都可以往後放放。

這對于下人來說,實在是太奢侈了。難道是嫌棄這群羯人太過肮髒?阿良愣了一下,立刻躬身道:“我這就帶他們下去。”

弈延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命令,原本閃亮的灰藍眸子立刻暗淡了下來。難道“貼身護衛”只是玩笑,卻被他當真了?也是,一位亭侯,又怎麽會在乎他這個羯胡。

難堪的咬緊了牙關,他不再多話,扭頭跟着阿良向外走去。

一群羯奴,當然沒資格用熱水沐浴。阿良把幾人帶到了河邊,命令他們脫光衣服跳進去,洗去身上污垢。三月天,乍暖還寒,夜間的河水凍的人牙關咯咯,渾身顫抖。然而家主有命,幾個羯人又哪敢反駁,一個個脫下衣衫,跳進了河水裏。

用力搓洗過一遍,上岸之後,阿良又讓他們解開頭發,用梳篦好好清理頭上的虱子。平頭百姓哪有這麽講究的,幾個羯人戰戰兢兢梳起了頭發,不一會兒,地上就落了一層虱子。阿良厭惡的瞥了這群肮髒的胡人,哼了一聲:“等會梳洗完了,再下水好好沖一下。這可是郎主的命令,如果誰打理的不幹淨,就別想待在梁府了。”

弈延沒有聽阿良的絮叨,一聲不吭的清理完了頭發,又把耳邊的發辮編了回去。這東西叫“發绺”,乃是羯人信奉的祆教傳統,就算遷來中原數代,也未曾更改。做完這一切,他走到岸邊,撿起了新衣,正準備穿上。一樣東西從衣間滾落,“當啷”一聲落在地上。那是柄匕首,之前梁峰賜予他的防身武器。

看着那柄華美的匕首,弈延深深吸了口氣,撿起匕首,仔細的收進了懷裏。不管明天那人會做什麽安排,他都不會離開梁府。他已經認過了“主公”,絕不會這麽輕易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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