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潛流

一上午只做了那麽幾件事,梁峰就覺得疲憊不堪,不止是身體上的勞累,還有一種發自內心的煩躁,就像有什麽東西在抓撓胸腔。草草用過了朝食,又打發弈延接收庫房裏餘下的兵器,他本想默寫幾段金剛經就去休息。誰料剛剛提起筆,門外就傳來了通禀聲。

梁峰皺了皺眉,沖綠竹道:“去看看是誰?”

綠竹趕忙走到門邊,又帶着一種略顯古怪的神情轉了回來:“郎君,是小郎君來探望你了。他昨日就曾來過,那時你已經服過藥睡下了。”

“哦?”梁峰一愣,這才想起自己還有個便宜兒子。每日請安估計是這時代的規矩。腦海中浮現出小家夥哭的兩眼通紅的樣子,他點頭道:“喚他進來吧。”

綠竹欠了欠身,出去傳禀。不一會兒,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從外間傳來。

“父親大人。”還是那副小大人似的規整打扮,梁榮從外面走了進來,用小短手撩起衣袍,在梁峰面前跪下。

“來,坐這邊。”本來就見不得人跪,更別說是這麽個粉嫩嫩的小娃娃了,梁峰喚小家夥起身,坐在了自己身側,開口問道,“綠竹說,你昨日就來過?”

梁榮小臉上有些緊張,認真答道:“啓禀父親大人,孩兒昨日來的太晚,沒能在父親榻前盡孝……”

“行了。”梁峰笑着打住了小家夥的自責,奶腔還沒褪盡呢,何必這麽一板一眼,“為父的病尚未好,你也不用每天都來了,免得染上病氣。”

他現在身體太虛弱了,萬一有個頭疼腦熱,傳染給梁榮就不妙了。這年頭幼童的死亡率一直居高不下,他可擔不起這個風險。

誰料這句話,卻讓梁榮睜大了眼睛。過了好半晌,他咬了咬嘴唇,低聲道:“父親大人的病很重嗎?孩兒不怕染病,願為父親大人伺候湯藥……”

你這麽大點的人,能端穩藥碗嗎?梁峰有些哭笑不得:“榮兒莫要亂想,伺候湯藥還有下人,染了病氣可不是玩笑的。”

“可是有兒孫在榻前伺候,病才能好。榮兒當年太小,不能伺候祖母,現在榮兒長大了,願為父親大人盡孝。”說着說着,小家夥的聲音哽咽起來,眼泡裏蓄滿了淚水,一副認真的不得了的樣子。

這是從哪兒聽來的,不會是卧冰求鯉之類的奇葩故事吧?梁峰簡直無語了,扭頭看向梁榮身後的乳母。

朝雨輕聲答道:“奴婢跟小郎君說過,老主母的病不是小郎君的過錯,郎主只是一時動怒,并無指責他不孝的意思。可是小郎君脾氣倔強,偏偏不信……”

梁峰:“……”

原主到底都跟兒子說過些什麽啊?!看着面前的強忍淚水的小哭包,梁峰長嘆一口氣,探手輕輕撫上梁榮發頂:“榮兒莫怕,生老病死都是常理,任誰侍候都沒用處。當年為父只是……傷心過度,才說了胡話,這些自然不是榮兒的錯。”

“阿父。”梁榮眼中的淚珠子再也忍不住了,啪嗒滴落,“榮兒怕阿父也不要榮兒了,阿父的病不能快些好起來嗎?”

“會好的,我已經看了很好的醫生,很快便會康複。榮兒莫怕。”袖子被小手抓住,像是怕他跑掉,攥得緊緊的。梁峰心頭不由一軟,接過綠竹遞來的帕子,仔細給梁榮擦了擦臉,又揉了揉對方的小腦袋:“榮兒才要開開心心的,為父的病才會好的快些。若是你都整日哭哭啼啼,為父豈不更加擔心?”

這話的效果簡直立竿見影,梁榮憋住了眼中的淚水,用力點了點頭:“榮兒會聽話的!”

“這就對了。”梁峰輕輕呼了口氣,轉頭對朝雨道,“榮兒的飲食起居可還好?”

朝雨第一次聽到家主問起這個,她眼中略帶喜意,恭謹答道:“小郎君睡的略有些少,不過精神很好,吃用也都按府裏的規矩。”

“以後每日加點羊乳雞蛋,多帶他出去走走,別老呆在屋裏。”梁峰吩咐道。

就原主這個體格,恐怕梁家養孩子的辦法也不怎麽健康。他見多了原來親戚家的熊孩子,能跑能跳能折騰,哪像梁榮這樣,乖巧的都有些悶了。還是多出去玩玩更好。

“奴婢明白!”朝雨立刻俯身應道。

這番話,梁榮自然也聽得明白,小小拳頭都握緊了,一臉孺慕的看向父親。只恨自己不能快快長大,讓父親無需擔心。

實在沒有養孩子的經驗,梁峰只得又沒話找話的安慰了小家夥幾句,朝雨眼看家主應接不暇,便十分有眼色的帶着梁榮告退。看着一步一回頭的小家夥,梁峰揉了揉有些發痛的額角,便宜爹果真不是那麽好當的。不過這樣一個小家夥,誰也不忍心放着不管啊。

“郎君,先休息一下吧。”看着梁峰略顯疲憊的神情,綠竹心痛的說道。

這次,梁峰沒有拒絕,乖乖喝了藥上床休息。一覺睡的天昏地暗,當再次醒來的時候,弈延已經從庫房裏回來了,帶回來的還有七八把刀劍和幾柄長弓。

“果真不堪用了。”看了看地上鏽跡斑駁的鐵器,梁峰搖了搖頭,“弓還能使嗎?”

弈延拿起一把,引弓搭箭,嗖的一聲射出了出去,正中院外的樹枝,嘩啦啦掉下不少葉片。他又拉了拉弦,道:“有些疲了,不過修修還能用。”

梁峰以前可是個用槍高手,自然能看出弈延這一箭的厲害,不論是準頭還是力道都很驚人。然而就算再怎麽想學,他現在也拉不動弓。看了看弈延的動作,梁峰突然道:“若是左右手都能武藝精通,豈不是留下了個殺招?臨陣對敵,可是占了大便宜的。”

梁峰倒不是突發奇想,而是警局裏有過這種先例。在捉拿歹徒的時候,一位警官右手受了重傷,當對方放松警惕的時候,他突然換左手持槍,一槍擊斃了歹徒。臨陣就是這樣,多一技防身,就多一線活命的機會。更別說行軍列隊的時候,大部分人都是用右手,若是隊中突然有個用左手的,陣型也會出現紊亂。大軍之中還無關緊要,現在這麽點人,還是統一一下更好。

弈延用力點了點頭,又拿起一把長刀:“主公,這刀怎麽辦?”

“你們現在還用不着刀劍。我已經安排木坊造槍了,等到長槍造好,才是真正練習陣型的時候。”梁峰答道。

“木槍能行嗎?”弈延見過不少兵卒,都是帶刀,長槍還真沒見過。

梁峰笑笑:“怎麽不行?那可是萬兵之王,臨陣時的霸主。等拿到了,我再慢慢教你。至于的明日操練,要這麽開始才好……”

日頭還未落盡,酒菜便已備好,讓前來赴宴的兩人啧啧稱奇。

“又是酒又是肉,不知田兄今日相邀,有何貴幹呢?”矮幾旁,吳匠頭拎起酒壺,放肆的嗅了一嗅,“老江,這可是郡上的薄雪飲,趕緊多喝兩盅!”

被稱作老江的漢子嘿嘿一樂,撚了顆鹽煮豆子,放進嘴裏,吧唧吧唧嚼的津津有味:“怕是郎主回來,有人坐不住了吧?”

被兩位匠頭如此擠兌,田裳面上的表情不變,徑自給自己斟了杯酒:“兩位是坊上的主事,怕是還沒聽到田莊的消息。家主這次可是來真格的了,免賦賞賜,大興部曲。還讓我交出了賬薄,準備好好查一查帳呢!”

前半句,兩位匠頭都有所耳聞,但是不幹自己的事兒,誰也沒放在心上。然而後半句就不一樣了。查賬?織、陶兩房可是莊上的重要産業,每年都有将近十萬錢的流水。尤其是織坊,幾個織娘手藝不錯,還能買到郡城裏賺些花用。陶坊因為連年戰亂,收入大不如前,但是私底下手腳也沒少做。如果真要查賬,怕是誰屁股下都不幹淨。

吳匠頭不由臉上變色,追問道:“你真交了莊上的賬薄?”

“不交還能如何?那可是梁家家主。”田裳冷冷道。

“糊塗啊!這下豈不是拱手交出了把柄。萬一郎主責罰,可如何是好?”江匠頭也有些慌亂了。

看着兩人焦急神情,田裳舉起酒盞,不緊不慢的喝光了米白色的濁酒,淡淡一笑:“只是個賬薄還不算什麽,如今家主估計是被山匪吓破了膽子,一意孤行要建部曲。這個花費有多少,大家心裏自然有數。萬一家主想不開,把陶坊關停,或者讓織坊少做幾件衣裳……呵呵,這怕就不美了。”

不論哪個坊,主要任務都是給梁府提供日需。如果真要節流,那麽陶坊和織坊确實可能面臨減少産出、控制投入的窘境。這就卡死了匠頭們的主要收益。想要像往年一樣過舒坦日子,怕是不行了。

江匠頭面色一沉,放下了手裏的酒盞:“田賓客就沒有點法子嗎?燕生剛死,這麽好的機會,你就任郎主被那些羯奴鼓動?”

“燕生可是被家主杖殺的。”田裳冷冷一笑,“據說是因為燕生趁他重病,貪墨了錢財。你覺得,他現在還會信我們這些下人嗎?”

确實,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有了燕生這個先例,誰曉得那位貴人會不會對他們這些仆役視如蛇蠍。要知道田裳只是個賓客,想走還是能走的,他們二人可是實打實的邑戶,只要家主發現不對,一道命令下去,立刻能奪了他們的匠頭身份。到時候,別說是錢財了,怕是命都要賠進去。

吳匠頭也聽出了弦外之音:“田賓客這是什麽意思?難不成要用我們二坊立威嗎?!”

“豈敢!”田裳一揮衣袖,豪氣答道,“鄙人邀二位前來,只是商談一下如何應對。所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咱們都是十幾年的老交情了,哪能看着莊子被搞得天翻地覆?”

不确定他話裏有幾分真心,身為莊子裏的匠戶,兩人的确沒什麽左右內院的能力。吳江二人對視了一眼,吳匠頭笑道:“那不知田兄想到了什麽法子嗎?”

“簡單。今日郎主已經召見了柳匠頭,如果回頭再喚你二人,什麽難處,盡可對郎主說明。比如吳兄那裏,今年大旱,桑麻可能歉收。出門收絲,就是一大筆花銷。而江兄那邊,就說年景不好,郡城裏陶器滞銷,店家已經不收貨了。這也不算謊話。如此一來二去,過上兩個月苦日子,家主自然就回心轉意了。”

“可是坊上往年的産出也記載賬薄之上,萬一家主真要查起來,豈不糟糕?”吳匠頭追問道。

“哈哈,吳兄大可放心,老朽已經提前在賬上埋下手腳,非但他查不出端倪,還能證實兩坊的難處呢。難不成他還能一個數目細細算過嗎?”田裳哈哈一笑,滿不在乎的說道。

這些士族子弟,最受不得窮。他說沒錢,家主未必肯信。但是如果兩個坊上的匠頭都說錢糧吃緊,又有賬薄作證,梁豐那小子怕就坐不住了。而且這也不算謊話,只是坊上私底下的收益減少,怠工減産而已。狠狠心,倒也不是做不到。

田裳确實猜到了吳、江二人的承受底線。只見那兩位對了個眼色,吳匠頭笑着舉起了酒杯:“田兄說到了我們兄弟心底啊。這年景,确實不怎麽好過,郎主問起來,我們自當據實禀報。”

江匠頭也笑道:“只是田兄如果重新擔任總管,莫要忘了我兄弟二人的好處才是。坊上事物繁雜,還要靠內院多多扶持啊。”

這自然也是兩位匠頭的條件。田裳哈哈一笑:“兩位客氣了!田某不才,還是為府上着想。只盼家主能夠快快迷途知返,才不免你我兄弟的一片忠心啊。”

三人相顧哈哈一笑,田裳舉起手中酒盞:“吃酒吃酒,莫要浪費了這好酒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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