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短兵相接

山道上, 張渾騎在一匹黑色駿馬之上, 悠閑的跟在隊伍之後。前面就是梁家莊園了, 近到連示警的鐘聲都清晰可聞,但是他絲毫沒有加快行軍速度的意思,反而得意洋洋的對身邊騎着驢子的田裳說道:“軍師, 你看我這些手下如何啊?”

田裳騎術壓根不過關,緊張的雙手抓着缰繩,虛應道:“将軍的兵馬雄健,氣勢逼人。”

張渾哈哈大笑:“也多虧了軍師的主意,有這麽支隊伍擺在眼前, 何愁他們不上鈎?”

這是張渾和田裳事先商量好的。把大隊人馬擺在正門方向, 做出一副威逼梁府的姿态。只要腦子沒毛病, 自然會把目光放在他們這邊。梁府的院牆頗長,不可能一一守住, 其他地方的防衛就要薄弱許多。就在剛剛, 張渾已經派出兩個機靈狠辣的小子, 沿着山坳偷偷翻過圍牆。過不了多大時候, 他們就會在王家兄弟的帶領下,輕松潛入梁府。等到那個病秧子家主被抓,這梁府還不盡在他掌握之中!

“哈哈,還是将軍麾下兵強馬壯,才能用這樣的計謀啊。”田裳幹笑道。

雖然張渾表現出一副粗豪模樣,但是田裳心知肚明,這個人并沒有外表看起來那麽蠢笨,否則也不會強行帶上他一起攻打梁府。

若是王家兄弟那裏出了什麽差錯,或是梁府部曲與他所說的人數不符,恐怕這位張将軍立刻就會翻臉,把他斬于馬下。應付這種山匪頭子,可比應付梁豐那世家子麻煩多了。不過亂世嘛,富貴險中求!有他那精妙絕倫的主意,加上這群吃飽了肉,喝足了酒,對錢帛女人滿眼放光的窮兇極惡之徒,何愁攻不下梁府呢?

只要那梁豐不做個縮頭烏龜,把部曲都放在自己身邊就好……

“咦?”警戒的鐘聲突然停了下來,張渾訝異的擡起頭,看向前方。

這可不大對啊,警鐘怎麽可能說停就停!這麽短的時間,哪夠召集人手的?更別說莊上那些蠢笨的莊漢,恐怕現在還沒反應過來敵人來襲。難不成那梁家家主是準備放棄田莊,專心守護宅邸了?

各種各樣的心思轉了遍,張渾扭頭道:“軍師,你看這是怎麽回事?”

“估計是為了集結部曲吧?鳴金收兵嘛,是不是那病秧子怕壞了部曲的士氣?”田裳裝模作樣答道。

然而這回答很快就被推翻了,前方的隊伍發出了一陣騷動:“将軍!梁府院門打開了!”

“什麽?!”張渾豁然回首,只見前方不算厚重的外牆大門正吱吱呀呀緩緩敞開,五六個拿着木頭槍,穿着布衣的漢子出現在眼前。

這是要開門迎擊?!張渾猛地一踩馬镫,站起身來:“孩兒們,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羊牯想要出門受死啦,給我沖進去!沖進去就有金銀財寶,就有女人了!”

聽到首領這聲嚎叫,那群山匪哪還能按捺的住,揮舞着手中粗陋兵器,烏泱泱沖了上去。再怎麽低矮的院牆,也是要拼着命翻過去,哪有這樣長驅直入來的爽利?!哈哈,遇上這樣的羊牯,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運道!

畢竟操練了一月有餘,雖然一路小跑,但是抵達院門前時,部曲的陣型分毫未亂。弈延上前一步,透過望口向外看去。只見那夥山匪依舊走得不快,大搖大擺向着院牆方向逼近。

弈延心底一緊,暗道不好。若是山匪一哄而上,還能在院內以逸待勞,攻其不備。但是現在對方的行軍速度如此緩慢,根本耗費不了多少體力,等到在牆外集結之後,自然可以分批越過院牆。梁府不是沒有遭過匪患,但是歷任家主都選擇了固守邬堡似的主宅,根本沒有兼顧田莊的打算。這莊園外牆足有數裏,既矮又長,豈是二十個兵能守住的?

而當那群匪類翻過院牆,再怎麽出色的列陣,都要面對腹背夾擊。槍陣最能發揮威力的,永遠是面對面,一旦側面收到攻擊,立刻就會讓陣列潰散。

退後一步,弈延高聲道:“輔兵,打開院門!”

命令一出,所有人都是一驚。開院門?難道隊正想要正面迎敵?為什麽不躲在牆後呢,不是只要殺掉跳入院中的匪盜就行了嗎?

“敵衆我寡,必須利用地勢才能求生!”弈延并不多做解釋,再次吼道,“開院門!”

這麽長時間的操練,早就讓他身上有了積威,那兩個輔兵不敢怠慢,哆嗦着拉開了不算堅實的大門。随着木門緩緩敞開,賊兵的身影出現在了兵卒眼中。

這麽多人!他們能擋得住嗎?

山匪們也發現了這邊的動靜,在一陣騷動之後,像是發了瘋似得朝大門沖來。嘶吼聲、足踏聲、馬蹄聲,聲聲震得人心底發顫,兩腿發軟。正在這時,鼓音從背後傳來,聲音并不很大,節奏也不很快,但是每一擊都像敲在了衆人心底。

弈延并未扭頭,但是他知道,這是主公擂響了戰鼓。主公信他,主公願為他擊鼓助威!

在隆隆鼓聲中,弈延大聲喝道:“站穩腳步,等他們靠近……”

※ <

“鼓再擂響些。”梁峰沖望臺下正在擊鼓的仆役叫道。戰局發展太快,根本來不及把鼓運上來,他只得讓人在下面擂起了戰鼓。

适才梁峰也看出梁府的圍牆不宜防守,然而還沒來得及做出什麽指示,弈延就已經打開了院牆的大門。

這一下可大大出乎了他的預料,但是不得不說,是招妙棋。敵軍距離院牆還有四五百米,如果讓他們靠近,立刻就會想方設法攀過圍牆,區區二十人是絕無可能守住這長長矮牆的。但是打開了院門,這群匪兵立刻會抛下一切想法,沖着正門發起攻擊。那扇門只有幾米寬窄,并肩站上五六人,就能徹底擋住敵人的攻擊。

更妙的是,這時開門,會讓那些不緊不慢前進的山匪急紅了眼睛。幾百米的距離不算什麽,但是戰場上全力以赴跑起來,也是個不小的負荷。敵疲我逸,屆時碰上蓄勢許久的梁府部曲,勝算自然更大!

這已經是能夠想到的最好迎戰方法了,只看那群新兵,能不能抗住敵人的攻擊!

隆隆鼓聲中,梁峰雙手握在圍欄上,目不轉睛的看着下面的戰局。只見土褐色的人潮如同翻卷的巨浪,轟隆一下,撞在了敞開的院門裏。

朱二渾身都在顫抖,他從沒想過,會以這樣的方式面對敵人。遠處成群的賊兵向着院門撲來,離得越近,就看的越發清晰。那些賊兵個個面目猙獰,手揮舞着或長或短的兵器,帶着讓人膽寒的狂态撲向自己。近了,又近了,近到能看到眼前山匪黃褐色的牙齒和手中閃亮的刀鋒。朱二只覺得心髒都被捏成了一團,再也聽不到,看不到東西。他為什麽會站在這裏?他該轉身逃走才是!

正在此時,一聲呼喝在耳邊炸響:“第一列,端槍。殺!”

幾乎是條件反射,朱二端起了手中的長槍,用盡所有力氣,刺向那個撲向自己的敵人。只聽噗的一聲,槍頭戳進了對方的胸膛。那不可是稻草人,然而朱二覺得自己刺到了稻草裏。不對,比刺進稻草還要輕松。他的身高不算雄偉,這一下過去,正正戳在了敵人柔軟的腹腔上。肚皮被金屬割開,一股濃重的血腥味迸出。然後,他看到對面那人睜大了雙眼,慘嚎着滑到在地。

他刺中了?!

身邊的一切瞬時又動了起來,他聽到了另一個聲音:“第二列,端槍。殺!”

站在他身後的人跨前一步,越過了他身影。那是隊羯人,比他們還要高大,呼喝的怒吼在耳邊響徹。

“朱二!愣着幹啥?!”孫焦的聲音也傳了過來,朱二猛然收回了自己的長槍,跌跌撞撞跟着伍長,向着隊尾跑去。

似乎只是眨眼功夫,他們再次站在了隊列後方,五人一組,長槍攥在手中,有些黏黏滑滑的液體順着槍幹滴落,濺在了面前的泥土裏。

在他前方,是一列隊友的身影,在他腳下,是橫七豎八的敵人。有些大張着眼睛,一動不動;有些則痛苦的呻吟着,想要逃離。這一刻,他無比清晰的明白了過來,他殺人了,殺了一個匪兵!

……似乎不算太難。不比平時操練時更難。

當這個意識沖入腦海時,朱二的心髒砰砰跳了起來,就像耳邊咚咚的鼓鳴。他突然清醒了過來,雙目圓睜,看向前方。那些剛剛吓得他喘不上氣的匪兵,一個個都面露恐懼,他們的動作在變的遲疑,滿是破綻,似乎只要上前一槍,就能統統戳個對穿!他們也是人,還不如自己勇悍!

朱二的腿腳變得有力了,手上死死攥緊了長槍。那個聲音再次出現,就像過往每一個日日夜夜的操練一樣。

“第一列,端槍。殺!”

朱二舉起的手中的長槍,跨過前方的戰友,沖着那些匪兵撲了上去。

“殺!”

張渾并沒有跟着策馬沖上去。他經歷的陣戰多了,自然曉得這種亂兵齊上的時候,沒有騎兵發揮的餘地。更別說,這區區幾個護院,根本用不到他一根手指。

只要殺散了門口這些護衛,兒郎們自然能長驅直入,攻占田莊。梁府不是只有二十人的部曲嗎?這下估計連主宅都沒人能守了,不論派去的人能否抓到梁豐,攻克梁府都易如反掌。

等到拿下了梁府,他要把山上那些老底都搬過來,讓流民給他築起高牆,開墾田地,把這塊寶地打造成個易守難攻的鐵桶。以後或是趁亂起事,或是乖乖招安,總有一方根基。也不知梁府這百來年的世家,能存下多少財寶。

心中火苗閃閃,他貪婪的舔了舔唇,眯眼看着前方。不到兩息,這院門就該攻破了吧?

然而出乎想象,沖上去的兒郎就像波濤撞在了一堵厚厚的牆上。兩息過去了,然後是四息,十餘息,那堵堅牆非但沒有被沖破的跡象,反而一步步推向前來,一排又一排人倒在了對方腳下。就像被虎狼驅趕的羔羊,那批悍猛無比的山匪開始躲閃、退避,想要掉頭逃走。

怎麽可能?!張渾驚怒交加的反手一鞭,抽在了田裳的臉上:“這就是你說的梁家部曲?二十個人?”

這一下實在太狠,毫無防備,田裳倒頭栽下了驢子,張渾理都沒理,怒喝一聲:“跟我上!”

連同他在內,五匹馬撒開了蹄子,向着院門方向沖去。只要有這隊老練騎兵在,他們必然能控制住局面,殺光這群該死的莊漢!

弈延一直站在隊伍的最前列,大聲喊出口號,跟着隊列一起揮出長槍。他的目光始終銳利,不但注意着面前的敵人,更像只頭狼一樣,帶領着身邊的兵卒,步步向前。從院牆內,到院牆外,部曲推進了不到十步,但是每一步,都踏着敵人的鮮血和屍體。

在長槍陣前,那些未經過訓練的賊兵就像倒伏的麥稈一樣,倒在了槍下。揮出的次數太多,就連槍身都開始變得粘滑。弈延心底清楚,這群新兵最多只能揮出三到四槍,不過這已經足夠了!

“第四列,端槍。殺!”

又一聲大吼,又一片呼喝,六個敵人倒在了地上。然而弈延并沒繼續呼喊,他猛的擡起頭,只見遠方,五匹高頭大馬向着這邊沖來!

他們要騎馬沖陣!部曲擋不住!

弈延毫不猶豫把長槍插在一旁的泥土裏,反手一撈,取出了搭在肩上的弓箭,大喊道:“兩伍一列,展開隊形,自由刺殺!”

此刻部曲已經走出了院門,面對更多敵人,只有拉長陣線,才能确保腹背不受攻擊。

臨陣變陣一般将領都不敢輕用,但是這對于梁府部曲而言,只是常規操練項目。四名伍長的反應極快,快速帶領着各自屬下轉換隊形,再次挺起長槍,向着敵人殺去。

弈延則拉弓引弦,手中利箭宛若飛虹,直直向那幾位騎士射去。

“殺!給我殺!”張渾用腳磕着馬腹,雙手已攥緊鐵斧,向着陣前沖去。

此刻他看的清楚,那支擋住自己手下的部曲,确實只有單薄兩列,一個個拿着長槍。就憑這些人,殺了他如此多兒郎?

張渾的雙眼都要冒出火來,他們也敢!

“給我回去!敢逃的,格殺勿論!”身邊,一名心腹也縱馬大吼。他們太清楚,這群外強中幹的手下只能打順風仗。一旦敗退,別說是攻下梁府了,怕是直接就藏進山裏,連找都找不回了。

正喊着,一支冷汗嗖的一聲直撲面目,他連躲閃的機會都沒有,悶哼一聲摔下馬去。這只是第一個,就像被催命鬼點了卯,一個又一個騎在馬上的小頭目紛紛中箭,栽下馬去。失了騎手的馬兒可不會分辨敵我,開始在匪兵中橫沖直撞,讓本就趨于潰散的陣營更加混亂。

“找死!”張渾雙目猛然鎖在了那個站在陣前的胡人小子身上。

他弓法不錯,又是站在陣列之外,是這夥部曲的首領嗎?張渾二話不說,催馬向着那人沖去。追魂也似的箭矢當然也沒放過他,然而張渾的馬術奇佳,嘿了一聲,竟然身子一歪,閃過了奪命飛羽。馬兒的速度何其迅捷,轉瞬就沖到了那人身前。

“給我死來!”張渾用力揮出手中長斧,若猛虎下山,掀起呼嘯風聲!

最後一箭失了準頭,弈延扔下弓箭,伸手拔槍。那馬風馳電掣,瞬間來到眼前,呼嘯的巨斧向頭上砍來。他身子一弓,刺出了一槍。木槍碰上了鐵斧,只聽咔嚓一聲,槍身碎成了兩截,用力過猛,張渾不好收力,身形微微一晃。

只是這一晃之間,弈延已經抓住了馬鬃,猱身竄上。他手中,一把短短匕首閃出銳芒。

只聽嗤的一聲,短短匕首戳進了張渾後腰,他慘叫一聲,栽下馬去。可是那匹黑色駿馬卻沒有失控,弈延翻身上馬,勒住缰繩,猛力一提。那馬兒一聲長嘶,前蹄猛然擡起,向地上打滾的張渾踏去!

連人帶馬少不得千鈞之力,只聽咔嚓一聲,張渾的背脊被馬蹄踏斷,抽都沒抽一下,就沒了氣息。

弈延一踩馬镫,高高站起,吼道:“敵酋授首!殺光山匪!”

這一聲呼喝,簡直響徹四野。所有梁府家兵都沸騰了起來,一起狂吼道:“殺光山匪!殺光山匪!”

而那些本就無心再戰的匪兵,哪裏還有抵抗的心思,只要還能喘氣的,紛紛扔下手中刀槍,向遠處林中跑去。

弈延俯身一勾,撈起張渾掉在地上的鐵斧,向着四散而逃的賊兵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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