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人心
如今懷恩寺可稱得上是晉陽城中香火最旺的寺廟, 從晨鐘敲響的一刻, 就有信衆等在寺外, 想要禮佛燃燭,祈求平安。疫病的陰影尚未徹底散去,這種時候, 抱抱佛腳總是沒錯。
江倪也混在了那群虔誠的信衆中,随着隊伍緩緩前行。一路上,還有不少行人臉上戴着面巾,不分男女老幼,樣式也不盡相同。當路過曾經作為醫寮的僧房時, 這些戴巾者都會雙手合十, 向僧房行禮。
江倪當然知道, 這些人臉上帶着的布巾被稱作“梁巾”,是之前淨街行者們整日不離身的東西。他還知道, 現在仍舊戴着“梁巾”的, 十有八九是家中曾有人進過醫寮, 得到過救治, 也聽說過佛祖入夢的奇聞。
像是漫不經心,江倪踱步走到了一位戴巾的老者身邊,故作好奇的問道:“敢問老丈,天氣如此炎熱,為何還要在臉上蒙上布巾?”
“這可是佛祖指引的法子。”那老者顯然是個心善的,耐心解釋道,“只要帶上這‘梁巾’,就能災病不侵。”
“為何要叫它梁巾呢?”江倪又問道。
“這……”
老者一時語塞,身旁倒是有個同樣戴巾的女子,幫着答道:“是因為有位梁郎君得了佛祖指引,才傳下這個法子。晉陽的大疫,也因此才化解消弭。”
“那位梁郎君如此神通?”江倪似是不信。
這話立刻引來了周遭不少人的駁斥。
“當然靈驗!”“要不怎麽能消除疫病?”“寺裏僧人都說了,梁郎君曾得佛祖入夢指引……”
這七嘴八舌的回答立刻壓過了江倪的聲音,也讓不少人向這邊看來。江倪自己也沒想到,郎主在晉陽竟然如此聲名遠播,縮了縮頭小聲道:“那月中的法會,梁郎君能不能到呢?”
如今法會即将召開的消息已經傳了出去,這些一大早趕來奉拜的信徒怎麽會不知?不過大多數人都未曾想過這個問題,聽到江倪這話,立刻就有人道:“是啊,應該把梁郎君也請到法會!”
“梁郎君可是得了佛祖指點的,法師們當然會請。”
“等會兒一定要問問法師……”
“梁郎君是誰啊?”
人群漸漸亂了起來,開始七嘴八舌議論紛紛。還有不少人從未聽說過梁豐的大名,只以為防治疫病全是懷恩寺僧人的功勞,如今聽身旁人這麽一解釋,自然也就知道了佛祖入夢的奇聞。世間沒什麽比托夢更富有傳奇色彩的了,更別說還是佛祖托夢拯救萬民的故事。不大會兒功夫,寺前守着的信衆就都對這故事信了七八分,更是抱了滿心骐骥。
這時,懷恩寺的早課恰好結束,寺門敞開,帶着虔誠和憧憬的信徒們立刻把心中所想的問題遞在了僧人們面前。
“法師,梁郎君會參加這次盂蘭盆法會嗎?”
“大師,梁郎君可是佛祖指引之人,一定要請他前來法會……”
“若有梁郎君保佑,才能超度那些亡魂……”
普通僧人又哪裏知道什麽梁郎君,險些招架不暇,最後還是念法禪師出面,微笑答道:“這次大疫,多虧梁施主受佛祖指引,才能克制疫鬼。主持已經邀了他前來參加法會,各位施主還請安心。”
昨日王府已經傳來了消息,說梁子熙接受了邀約,會前往晉陽。因此念法的底氣也就格外充足,侃侃而言。看到信衆如此期盼梁豐到來,他不由在心底暗嘆,師父這一招走得絕妙。
這番話簡直比聖旨還要管用,不少人心頭僅存的疑慮立刻煙消雲散。佛祖入夢一事果真不假,沒看人家懷恩寺的大師都承認了嗎?那些原本只是有些好奇的圍觀者,也開始期盼起了法會。若是能由那位佛子親自前來,佛祖是不是也會格外眷顧晉陽百姓呢?
在這吵雜人聲中,江倪身形一閃,消失在了人群中。
※
城西胡市。
疫病剛剛過去,如今的胡市也不如以往繁華。開張的店鋪足足少了半數,剩下那些商人也心有餘悸,小心翼翼招攬着客人,指望能多賺幾個銀錢。
一間生意還算得上興隆的布料店裏,走進了個蒙着布巾的年輕人。胡市的夥計見慣了佩戴梁巾的客人,毫不見怪的問道:“不知尊駕想買些什麽布料呢?”
那客人搖了搖頭:“不要布料,不知你家有沒有蓮花紋飾的衣衫,秀囊也行。”
店裏是兼做成衣買賣的,但是從未有人不管布料花色,直接指名某種紋樣。那夥計愣了一下,連忙答道:“蓮花紋的似乎沒有,不過芙蓉紋的有幾樣……”
“只要蓮花紋!”那男子似乎頗為焦急,“梁郎君就要來晉陽了,佛家不是喜蓮嗎?肯定得要蓮花紋的。”
這話立刻引來了其他客人的好奇,一個同樣帶着梁巾的女子問道:“哪個梁郎君?是佛祖入夢的那位梁郎君嗎?”
“還能是哪個梁郎君?我剛從懷恩寺回來,寺裏都傳遍了,說他要來晉陽參加法會!”那男子立刻答道。
“啊呀!”站在女郎身旁的老妪也道,“若梁郎君真來晉陽,确實要去拜見。那可是咱們家的恩人啊!”
“阿母,我們也要買些蓮花紋的衣衫嗎?”女娘趕忙問道。
“嗯,去別家看看!”老妪當機立斷,兩人相攜走出了店鋪。
夥計還有些發愣,那個男子已經開口:“若是沒有蓮花紋的,我再去其他地方轉轉。”
說罷,他也轉身走出了門去。那夥計反應實在不慢,趕緊向後院跑去。這事情要盡快告知主家才好,主家可是好不容易才熬過大疫,如果梁郎君來了,怎麽也要去見見啊!
連續走了數家店鋪,買了一堆雕刻有蓮花紋樣的木匣、香囊、袍服,那男子才離開了胡市。他買的東西雖然不多,卻有不少店家知曉了梁郎君即将到來的消息,更有甚者派出家仆,趕往懷恩寺仔細打探。若是那個梁郎君真的能來晉陽,多備些蓮花紋樣的衣衫、飾物又如何?那可是救了晉陽的佛子,這點謙恭,絕不為過!
宛若一池被撥亂的春水,晉陽坊市之中,消息不胫而走。
來到了一處僻靜街角,江倪才摘下了遮在面上的布巾,輕輕喘了口氣。一天之內在城裏轉了兩遭,累是累了些,但是并未辜負郎主的囑托。他可不是那些愚夫愚婦,而是做慣了生意的商人。沒人比他更清楚,若是郎主名聲大噪,會對府上的新瓷、新紙産生何等影響。
只是連他也沒有想到,郎主在晉陽的聲名竟然已經如此響亮。非但寺院前如此,連胡市上都人盡皆知!本以為艱難的任務,輕飄飄就完成了,多少讓他心中沒底。真的只在市井放出傳言就行嗎?不論是瓷還是紙,可都不是這些人能買起的啊……
郎主的心思,果真不是尋常人能猜度的。江倪搖了搖頭,管他呢,只要把事情辦妥就行!也不知郎主何時才會啓程……
※
“啓禀郎主,紙坊撿出的所有藏經紙都在這裏了。”柳林緊張無比的站在長長的紙架旁,他可沒料到,郎主竟然會親自光臨紙坊,查看紙張。不過在緊張之餘,柳林也忍不住有些激動,這批藏經紙,确實是紙坊的心血之作。
這幾個月,柳林就沒睡好過覺,整日泡在紙坊裏鑽研新紙。從比左伯紙略遜的粗紙,到現在這種微黃發韌的藏經紙,不知毀了多少桶紙漿,又費了多大的心力,就連小小的暗紋印記也讓他絞盡了腦汁。如今終于得見成效,怎能不讓人開心?
現在坊上産量最大的,就是眼前這種藏經紙。用的窄長紙抄,一張紙恰恰能書一卷經文,厚薄相宜,色澤瑩潤,還有藏在角落的蓮花暗紋,無一不精致妥帖。論紙質,柳林能打包票,藏經紙比久負盛名的左伯紙還要好上幾分。不過紙坊人力有限,郎主又十分挑剔,最後算下來,也不過得了六千張好紙。
至于兩種花色箋紙,就更為難得了。試了幾次配比,他才做出了兩種略為穩定的花箋,加了芙蓉、胭脂的紅色花箋稱為桃花箋,色澤雅淡,柔美動人。加了薄荷和冰片的則叫碧玉箋,微微泛綠,還帶着種冷冽清香,讓人聞之氣爽。這兩種紙的造價就更驚人了,裁成小箋,最終也不過各五百張而已,勉強夠自家使用。
這麽點紙,研制時就費去了上萬錢,胭脂冰片的價格更是想都不敢想。柳林每日都在心驚膽戰,生怕郎主惱了他只花錢不出成品,把紙坊裁撤。直到做出了新紙,絞在頸間的繩索才緩緩松開,才讓他喘了口氣。
不過這樣的産量,放在市面上,根本不夠賣吧?
“郎主,實在是新紙試制太耗費時間。紙坊如今已經琢磨出了穩定紙品的法子,等到下一批紙就不會這麽費力了。”柳林小心說道。
“一批成紙至少要兩三個月時間吧?”梁峰問道。
“是要兩月有餘。不過入夏天氣晴朗的話,晾紙會快些,而且坊上制漿的活計一直未停,只要差不多一個月,就能出一批新紙。”柳林趕緊答道。
這個工期,是不能再短了。梁峰微微颔首:“那一次能出紙多少呢?”
“藏經紙做起來太廢漿料,一次能有五六千張。箋紙則要看時令選取材料,三百張應該無甚問題。”柳林說的越發忐忑了。這樣的量,一年恐怕也只夠賣兩三次吧?
梁峰在心底算了一下,微微颔首:“藏經紙和箋紙的量都不用再增,但是日用的紙還要多做一些,供府上書用。”
只是平時寫字,就無需那麽精細,用活動簾床就能完成。柳林頓時松了口氣。
梁峰又道:“前幾日我已經讓柳匠頭做了幾個精致長匣,你們好好分揀一下紙張,每匣放入一千張藏經紙。不能多也不能少,更不能摻入廢紙。剩餘的箋紙則放在小匣之中,我另有他用。”
“小的明白!”柳林連忙答道。
“這次的新紙,你做的不錯,回頭去賬上領賞吧。”
“這……”柳林不由緊張起來,“小的已經領過兩次賞了,這些新紙數量實在不夠,恐怕賣不到什麽錢,郎主莫要折煞小的了……”
這也是他爹劉木頭教他的話。木坊、紙坊已經拿了不少賞賜,萬一郎主發現入不敷出,動起怒來可如何是好?
“誰說賣不出價錢?”梁峰挑眉笑道,“你好好去做,自有應得的賞賜。”
被笑的一頭霧水,柳林不敢多話,連忙跪倒謝恩。梁峰又伸手摸了摸那些新紙,長舒了口氣。有了這些完全安排,他終于可以放心上路了。
兩日之後,五匹健馬,三十名仆役,以及四輛牛車,緩緩駛出了梁府大門,向着晉陽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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