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識微

沒料到一上來就是發問, 還是這麽個問題, 梁峰不由一愣。面對這麽個貨真價實的大儒, 他總不能回答是這是封建統治階級的愚民政策吧?好在原主怎麽說也是讀過書的,肚裏中還算有些幹貨,加之這些日子史書讀的也不少, 只是猶豫了片刻,梁峰便答道:“微言大義,不可妄斷。”

這也是最符合這個時代的答案。《禮記·學記》有雲:“一年,視離經辨志。”就是說讀書的第一個年頭,要學習分章斷句, 辨別志趣意向。這是所有古代讀書人的必經之路, 要通過師長的教導, 自我的研讀,才能理解經句中的深刻含義。

可是聖學無句斷。這樣的情況下, 儒家學者就必須根據自己的理解和揣摩, 去分析章句, 明辨聖人之意, 從而衍生出無數的疏校釋注,形成不同流派。師承不同,解讀的方式自然也不同,又有誰能突破衆家之言,獨自為聖學釋義斷句,流傳天下?因此傳世的儒家經典,都必須是不加标點的“白文”才行。而真正的學者,也不會只看一家之言,往往需要博覽群書,觀看無數前人箋注,方能繼承先學,推陳出新。

梁峰自覺這樣的回答,應該并無破綻。然而面前老者依舊面色不變,又問道:“為何要送還《喪服圖》雕版?”

這跟之前的問題有什麽關系?不過梁峰沒有猶豫,立刻道:“此為老先生心血,小子不敢擅專。”

“《傷寒新論》,為何又有句斷?”第三問接踵而來。

“此非聖人言。不為濟世,只為活人。”給《傷寒新論》分出句斷時,梁峰就想好了答案,自然答的幹脆。

“活人之書可傳天下,濟世之言呢?”老者直直望向梁峰,濁目似冰,毫無波瀾。

這是什麽意思?仔細思索了一下前後幾個問題,梁峰背後突然冒出了一股冷汗,俯首道:“雕版小技,小子不敢妄論聖人之言。”

這哪是在問問題?分明是個警告啊!直到此刻,梁峰才明白過來,崔游想說的是什麽?

在這個沒有科舉的時代,知識是掌握在極少數人手中的,特別是關于治國理論的聖王之道。每一家每一派都有自己道統,“今文”“古文”之争方才落下塵埃。這種時候,雕版印刷的介入,完全可能成為導火索一樣的存在。

若是有人找他刊印自家學說,他印還是不印?莫說是注疏,就算普通章句辨析,恐怕都不能擅自觸及。輕則是加入派別紛争,重則就觸及了上層統治者的逆鱗。這種涉及意識形态的問題,別說是他一個白身亭侯,就算是朝廷,也不敢妄動。

這恐怕也是為何雕版印刷一術如此簡單,卻要到宋明之後才能長足發展的真正原因吧。不加句斷,是隔開了普通人和知識之間的距離,讓人無師承就無法研習經史。那麽加了句斷?有了官方答案呢?不也是另一種控制思維,統一意識形态的方法嗎?聖王之道從不單純,因為它本就不是單純教人知識的學問,而是統治國家的綱領和理論!

看到梁峰俯身認錯,老者的眼皮微微一撩:“你還要印《傷寒新論》?”

他甚至都沒問《金剛經》,看來是早就識破了那點小花招。梁峰咬了咬牙:“書能活人!”

對,印書是可能讓他涉險。但是若不印,錢糧就會少了一大截,他對姜太醫的承諾,自然也無從實現。更別提這書可能救下的人命!他當然得印下去!

老者輕輕唔了一聲,便垂下了眼簾。然而這時,梁峰哪還敢動上半分。在這行将就木的老人面前,他簡直就像被扒光了一樣。那點小心思,根本無從遁形!

過了良久,老者又開口了:“你于何處進學?”

“範陽盧氏。”梁峰恭恭敬敬答道。範陽盧氏天下聞名,原主也是憑了關系進學的。不過資質和身體都不怎麽樣,只學了一年,便答道回府了。

“春秋三傳精研哪部?”老者繼續問道。

“小子羞愧,學識不精。”這可不是吹牛的時候,梁峰有一說一,論起經學,他真是拍馬都追不上面前這人。

老者又長長的唔的一聲:“你家中尚有幼子?”

“是有一子,年方五歲。”梁峰道。

老者這才點了點頭:“若你有意,明年送他來崔府進學吧。”

這簡直比剛才那些問話,還讓梁峰發暈。怎麽突然想收梁榮作弟子了?這種經學世家最是龜毛,一般收徒非但要憑關系,還要看學生天資毅力,缺一不可。畢竟關乎自家招牌乃至學問傳承,誰都不會輕忽。而能不能拜得名師,更是關系着一個士子的前途命運,若是有這樣的大儒肯點頭,不知多少人要趨之若鹜。

梁峰遲疑了一下,方才答道:“小子驽鈍,幸得老先生垂青。不過吾子尚且年幼,怕要到六歲之後,方能進學。”

這話既能理解成往後推一年才能進學,也能理解成婉拒邀請。

老者微微一挑唇角:“無妨,一年時間,足能定斷。”

這話也有兩重意思,或是理解成一年之後就能看出孩子的資質,或是理解成給他一年的考慮時間,再做定論。不過萬變不離其宗,只要梁峰肯,這個孩子崔家就會收下。

老家夥都把話說道這份上了,梁峰還能說什麽,只得笑道:“多謝崔老先生厚愛。”

似乎該問的話都問了,老者眼簾微垂,又露出了那副疲乏不堪的樣子。梁峰乖覺,溫文爾雅的行禮之後,便退出了書房。崔亮還守在外面,看到他出來,笑着迎了過去;“看來家祖很是賞識子熙啊,誰來拜見,都未曾待的這麽久。”

對這話,梁峰還真不知該怎麽答。又是指點又是收徒,還真是非同一般的“賞識”。雖然跟這種年老成精的家夥打交道,很是耗費力氣,但是不得不說,也給了梁峰不小的提醒。看來印書這事上,還是要小心一些更好。畢竟他現在缺乏實力,冒然搞大躍進,怕是會摔斷腿的。唉,在這亂世,手上的勢力才是根本啊。

另一側,從背後的房間繞出一人,他的長相跟崔亮有七八分相似,但是年歲更長一些。恭恭敬敬跪在了書案之前,他開口問道:“大父為何要收那梁家幼子?”

之前一直在後面聽着,他心中難免有些疑惑,如果祖父真的看好這個梁子熙,直接收下他不就行了,何必費力收下他家幼子?

“他心不在經學。但是其子,需有人教養。”老者緩緩道。

男子的面色立刻變得肅然起來:“大父覺得,那梁子熙有過人之材?”

這些年,唯有他與祖父讨論過些許時局。也唯有他知曉,祖父早就看出,這天下即将大亂。歷經三朝,年逾百歲,老者雖身在書廬,但是神思敏銳,更勝當年。如今,他竟然看好了這麽一個病弱嬌柔的年輕人,怎能不讓人吃驚!

老者微微颔首:“胸有異志,心懷天下。此子遠勝元海。”

男子面色更加凝重,劉淵乃是祖父的得意門生,卻也同樣是塊心病。他把劉元海教的太好了。此子天資過人,本是璞玉,又經細細琢磨,若遇明君必為良才。可惜司馬氏倒行逆施,又無德行服人,對待異族就如鐵鞭訓烈馬,早晚會生出憂患。

在治世中多個異種的天縱之才無妨,若是亂世呢?

而現如今,又多出了個梁子熙。“心懷天下”四字,可比其他評斷要重上許多。祖父這是覺得此子堪為中流砥柱,非但想要幫他,還想讓崔家,一同登上這條新船。這可是關乎一脈興衰的大事啊!

沉默良久之後,男子才道:“還有一年。”

是的,還有一年。不論是對梁豐而言,也是對崔氏而言。老者緩緩颔首,閉上了雙目。

只在崔家停了兩日,梁峰就打道回府。這一趟,來的匆匆,去也匆匆,并無多少人知曉。不過總有一些好事之輩,喜歡打探他人陰私。

花閣之中,錦帳重重,日暖如春。幾位貴婦圍坐品茗,觀賞着亭外蕭瑟冬景。

“再過幾日,怕是要落雪了。不知今冬雪景,會否動人?”其中一個貴婦輕笑一聲,撥了撥手邊瑤琴。

“阿瑤只愛雅景,我卻是個俗物。”另一個婦兒笑道,“都說梁家郎君風姿高絕,容色昳麗。怎麽阿淑偏偏藏着掖着,不舍得讓我們見上一見?”

梁淑聞言微微一滞,放下了手中茶盞,笑道:“我也許久未曾見那侄兒了,阿岚何出此言?”

李岚故作驚訝的以帕掩唇:“怎麽?梁郎君來到郡城,都未去探望你這個姑母嗎?”

梁豐來郡城了?什麽時候?!梁淑只覺得心中跟打翻了一盆火炭似得,立刻灼燎起來。不過面色容色不變,她淡淡道:“許是有事,匆匆便回了。他身體太弱,輕易不出門的。”

“原來如此!”李岚笑笑,也不多談,扭頭催身邊那人,“阿瑤快再奏一曲!”

悠揚樂聲再起,然而梁淑無論如何都聽不下去了。夫君的這個妹妹,向來與她不睦,難怪今日邀她來飲宴品茗,原來只是為了看場好戲!梁豐那個病秧子何時到的郡城?!他竟然真敢不聞不問,就此繞過自己這個姑母?!

然而再怎麽羞怒交加,她也不敢表露在外。至于這半年來,梁豐早已名聲鵲起,變了個模樣。什麽佛祖入夢,傳經止疫,還賣起了經書!一樁樁一件件,全都聞所未聞。如今那個病秧子已經成了太原王氏的座上賓,名氣傳的神乎其神。而她家朗兒被逐出溯水亭一事,也成了其中一則趣談。

談的人自然興致勃勃,可是淪為笑柄的人呢?因為這事,非但李朗,就連李府都背上了污名。夫君日日對她冷嘲熱諷,梁淑差點沒氣炸了肺。若不是自己有先見之明,把朗兒送到了邺城,還不知如今是何模樣!

不過即便這樣,梁淑對于那個可恨的侄兒,依舊束手無策。幾月之前,青羊寨被剿一事,弄得她數日都未睡上安穩覺。一是生怕有什麽把柄落在梁豐手中,二則是心驚梁府的戰力。這樣一個有名望有實力的侄兒,簡直讓人坐立難安。一個原本柔弱木讷的小子,怎麽會突然就像變成了個人?

而從十月開始,洛陽焦灼的戰事,更是讓她心中忐忑。她可是在成都王身上壓了重寶,若是成都王敗了,朗兒可就前途無亮了。無論如何,大軍都要拿下洛陽才行!

長長蔻丹陷入掌中,梁淑不動聲色的扭過頭,向着遙遠東方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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