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章節

數同齡人,坐在沙發裏,背脊挺拔甚至尖銳。他盯着醫生,不馴又無辜地反問,談親媽還是後媽?

母親,這是一個很複雜的題目。對關陸而言,有時母親是陽光下豐密茂盛的森林,溪水潺潺,峽谷峙立;有時母親又是無法理解的,是靜谧夜晚,野外森林的憧憧陰影。

那天下午,李醫生致電蘇女士,客觀地告知她,她的兒子完全了解,并接受自己與他人的不同。他的性向并不是童年創傷的陰影,也不是在嘗試激怒她。

而通過這次會晤,通過關于母親的剖析,關陸發現他愛她。

他愛一個逼他去看心理醫生的女人。像天下間所有親生的兒子對母親一樣。這對他的生母而言算不算背叛?關陸不知道,也不打算去想。

只是此時,捏着一張照片,關陸忽然想到,他的出走,或許傷她更深。

人心都是肉長的,他沒辦法把對着兒子的照片抹眼淚的白發老母親形象套到蘇嘉媛身上。但他确實欠她一個道歉。不能因為你看不清她是否受了傷,就抹銷掉你欠她的東西。

關陸按下那張照片,向外坐了點,逗魏南說,“我明天帶蘇櫻去臨市,泡溫泉。”

魏南聽不出關陸什麽意思,就提醒了句,“不要總是把蘇櫻當成男孩子。多照顧她。”

關陸瞟他,“哦,那你?”

“有點事。你們玩得愉快。”

關陸環顧室內,才露出笑,關注魏南的每一個微小表情。“我說,我走了,您一個人住不住得習慣?”

魏南并沒回應。他重新斟茶,手很穩,然後看着關陸,也笑了笑。

魏南這種人,太明白百言不如一默的道理,關陸怎麽撩撥都沒用。不過他的經歷已經驗證,要是換個容易被逗出情緒的人,關陸很可能就懶得玩了。

他撿起照片,撿起書,往外走。

出門前,他跟魏南宣稱,“輪到我為世界和平做貢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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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嘉媛在樓下。一樓客廳外,右轉,有一間她常用的房間。

實木的門虛掩着,關陸見裏頭有燈光,就扣了兩下門扉。他并不是有意,手上的動作還是重了些,門就被推開了。

蘇嘉媛坐在沙發上,單手撐住額角。看到關陸,她仍不嫌多餘地說了一句,“進來。”

“坐。”

關陸就想笑,在這裏坐,他不習慣。

關陸很少在蘇嘉媛面前坐下,更不要講抽時間談心。他幹媽很忙的,早年忙着擋外人的明槍暗箭,父親去世後忙着跟兩個哥哥、姑姑姑父争,再後來她自立門戶,上次閑聊,混血賈姑娘嘴不嚴,說漏了她在菲莎工作的幾個洋人半同胞背後給蘇女士起了個外號,Snow Queen,大概是個丹麥人提議的,挺貼切。

比起母系氏族,關陸覺得,他和她的關系更像動物世界。她撫養他到成年,然後他羽翼豐滿,離開她的領地。他們的相處裏并沒有太多溫情的成分。關陸曾經整天整天地逃學,騎着自行車去這個城市最喧鬧的地方,菜場、雜貨街,有時背着空蕩蕩的書包,蹲看幾個老頭下象棋。他在舊書攤前被蘇嘉媛找到,她下車,穿着與這個雞飛狗跳的空間格格不入的套裝,揚手給了他一巴掌。

關陸站穩了,忍着耳鳴說,你死心吧,你憑什麽教訓我,你真以為你是我媽?

他記得最清晰的是他們彼此的怒火,明明暴烈,卻都在壓抑。猛獸幼年大都是從和母親或真或假的爪牙撕咬中獲取經驗。

關陸的親生父母用一種開明而人性的方式教養他,而蘇女士當仁不讓地給他上了物競天擇、弱肉強食的一課。

若要寫回憶錄,該在這加個重點符號:他天性中的矛盾,正始于此。

關陸看了一圈,在蘇嘉媛身邊坐下,問她,“在等電話?”

她面前,茶幾上的一臺古董電話靜靜的待在那。蘇嘉媛又按了下額角,“紐約那邊。”

關陸想說有那麽急嗎,你就喜歡這麽逼自己。到頭來他沒說出口,跟自己過不去是他們的通病。國內拍賣這一行到底是要看海外,看西方世界的走向,美國兄弟可不過春節。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蘇嘉媛換個正式的坐姿,問,“什麽事。”

關陸說,“我就陪您坐坐,不可以?”蘇嘉媛不理他的甜言蜜語,關陸聳肩,道,“我明、後天帶櫻櫻去襄州……”

這點事,蘇嘉媛早知情了。在蘇家,關陸有特權,要是他願意帶蘇櫻去玩,蘇櫻可以免上鋼琴課和閱讀。他不必,也從不曾專程跑來跟蘇嘉媛讨論這類小事。

蘇嘉媛很了解他,她語氣如常,但關陸聽出了質問的意味。她冷淡地說,“怎麽,你怕你不在,我會特意跟誰過不去?”

關陸就樂了,說我不擔心這個,您這一看就通情達理,也不是那種惡婆婆啊。恭維完了,他朝前坐,“我就是想知道,你究竟不喜歡他什麽?”

當兒子的,不得不主動,并且提前解決媽和家裏那一位間出現的矛盾。

蘇嘉媛說,“我會不喜歡他什麽?我還以為在你心裏,他完美無缺,完全沒有讓人不喜歡的地方。”

關陸沒回避。雖然他撿了茶幾上,蘇嘉媛的金筆放在手裏玩,動作像分心了。但是他很理智地回應,“我沒指望過魏南是一個‘完美無缺’的人,他當然有缺點。不過您知道的,兩個人在一起,少不了互相遷就。”

他甚至直白地補充,“我看那位吳叔叔這些年也沒少遷就您。”

明明是關陸被審判,他卻反過頭質疑起審判者。他又把話題擴散,蘇嘉媛便暫時沉默了。

這間房裏,只有細微的聲息。關陸手上轉的筆一時失衡,掉落在地上,滾到蘇嘉媛腳邊。

關陸低頭看了,伸手去撿。他近在咫尺,蘇嘉媛望向別處,“我記得你從沒委屈自己的習慣。應該說,別人怎麽樣很難讓你真正關心。”

關陸道,“人都是會變的。對別人好點也不一定就是委屈自己。我覺得這個轉變還不錯。”

他說完已經站起身,離蘇嘉媛近了些,他的眼睛坦然地望着她的。蘇嘉媛不由有了幾分錯覺,好像他們其實很親近,心連着心,從未如此親近。

蘇嘉媛道,“你為一個人改變。也只有你變了。只說這幾天,魏南想做什麽,他的興趣,你陪他。那你想做的事呢,你的興趣,我沒看見他陪過你。”

原來這些天下來,蘇女士和他們接觸的時間沒多少。交往淡如水,關注度卻不低。又也許是關陸為他做得太明顯。

關陸剛坐下,聽見這話,手定住了一剎那,才把鋼筆穩穩地放回茶幾上。

他邊擡頭邊說,“您就因為這,不喜歡他?”

蘇嘉媛不悅道,“我為什麽要喜歡別人的兒子。”

關陸就笑了,他調侃蘇女士,說,我懂。您不喜歡別人的兒子,全因為心疼自己的兒子。

關陸忽然想起,幾年前,任良有一次喝醉了,拉着他訴苦。男人最苦惱的,莫過于親媽和媳婦,兩個最親的女人間的那點事。換到關陸這兒,換成蘇女士和魏南,表現方式不同,根源差不多。

大概當媽的女人,心思也都差不多。江念萍有什麽不好,任媽媽為什麽不喜歡她?她什麽都好,只是任良太喜歡她,任媽媽就沒法喜歡她。

把世上伴侶的感情十等分,五五與一九一樣稀罕,常見三對七、四對六。父母大多希望子女未來遇見一個愛你的人。這個人要愛你多過你愛。畢竟生活中已充滿妥協,若你将來在婚姻、感情裏還要處處遷就,父母預見那一幕,怕會替你感到委屈。

關陸握住蘇女士的手,手指有力,動作卻輕柔。她的手臂僵了一下,然後慢慢放松。她沒有看關陸,只是勉強地回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早就比她大了。現在,她卻仍在為他擔心。

他們這一家人,各有各的古怪,簡直夠得上家庭題材先鋒喜劇的陣容。

關陸清清嗓子,提起,“前兩天,我跟櫻櫻說供求彈性。您知道她說什麽嗎,完全彈性需求,價格是我對她有多好,需求量是她對我有多喜歡。小丫頭說,要是我對她稍微不好一點,她對我的喜歡就全盤清零。”

他看向蘇嘉媛,口氣竟很釋然,說,“只有小孩子這麽想,您和我都知道,世事哪有這麽簡單。”

蘇女士嘴唇動了動,卻沒說話。她對關陸,是母親對兒子的心,也未嘗沒有私心。她蘇嘉媛一世好強倔強,偏屢遭身不由己,連婚姻也由人操縱——哪怕她最終與吳懷莘成了白頭夫妻,內心深處,又怎能消一口不平不甘之氣。

無形之中,蘇嘉媛把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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