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亮明

石洞外的情況比蕭七描述得又惡劣了許多, 積雪快埋到了頭頂,石門被堵得嚴嚴實實。

長居此地的白掌門應對起來卻是游刃有餘。他親自帶着幾個弟子吭哧吭哧在堵門的雪堆裏塞了幾個火紅的石塊。不多時, 小山般巍峨的積雪奇跡般地迅速融化成水,淙淙流去。

蕭七拿了一塊石頭掂了掂:“喲呵, 好東西啊,不早拿出來, 昨天晚上沒把我們凍死在洞裏。”

他一說完, 除了耳廓通紅的關卿之外幾人紛紛向他投以譴責鄙夷的目光。昨天晚上特麽誰都能說凍死, 就他這個脫單的狗東西不能!

白掌門不安地揉着胖乎乎的手指,讪讪笑道:“這扶桑石總共也就幾塊, 往年都是留着大雪封山的必要時刻才取用。七爺您諒解我們小門小派,千萬別介意啊。”

蕭七嗤笑一聲, 扭頭将熱乎乎的扶桑石塞給關卿:“老婆來, 別凍着。”

葉璟心道這一幕可真特麽的眼熟啊……

沿着化雪的山路一路向上繞行, 等到了天池之上衆人才發現天池居然就在昨夜他們居住的石洞正上方。

極巅之上, 天色雪色融成皚皚一片, 灰黑的烏雲被無限拉低, 仿佛随時會垮塌在他們頭頂。寒風獵獵呼嘯,刮得羅影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反觀其他人, 除了關卿臉色微白以外,連須發皆白的白掌門都一副面不改色的模樣。

羅影覺得很委屈, 他仿佛一個混進複仇者聯盟裏的麻瓜……

關卿指點長白山的弟子将三十根大山香循序有致地繞着天池插了一遍,然後側過身指着天池對白柿子淡淡道:“煩請白掌門上去行九遍大正之禮。”

白柿子連同他的弟子齊齊驚了一驚, 游移不定地看了看天池:“九、九遍?”

大正之禮算是他們這一行裏規格最高的叩拜之禮了,平時也只有元旦和祭祖的時候才會向天地和祖師爺叩拜,而道家以九為尊,這九遍大正之禮便格外具有一些特殊的意味,譬如一門生死存亡之際求得天地賜予一線生機;又譬如門中有人犯下不可饒恕之罪,向天道以求寬恕。

關卿揣着扶桑石,蒼白的臉色被烘出一縷不自然的紅暈:“你要是不願意,我們現在就下山。”

白掌門立即道:“願意願意!”

他旁邊有弟子不願見自家以高齡的掌門在這天寒地凍裏行九遍叩拜大禮,裝着膽子問關卿能不能自己代掌門行大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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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卿薄唇一掀:“你覺得呢?”

那弟子被他這一笑,笑得遍體生寒,戰戰兢兢地縮回人群裏。

白掌門瞪了他一眼,艱難地腆着圓鼓鼓的肚子,正對着天池跪下叩首又爬起……

叩到第四遍的時候,白掌門額頭已冒出豆粒大小的汗珠,彎下去的膝蓋也越來越僵硬,仿佛無形中有股力量牢牢阻止他下拜。

他連吸了好幾口氣,咬着牙硬生生地噗咚跪了下去,雪地被他跪出兩個深深的坑,他弓着身,後頸卻怎麽也彎不下去。從背後看,他的姿勢很像古代戴枷跪地的犯人,等着某個判官衡量他的罪行。

關卿示意蕭七将離得最近的一根大山香點上,香煙生氣時,束縛着白掌門身上的力道稍稍緩和了一些。

白掌門深吸一口氣,趁機趕緊完成了這一拜,卻在站起來時又遇到了阻力。他的雙腿猶如綁了兩塊巨石,壓得他根本無法站起。

關卿對蕭七道:“再點兩根。”

第三根山香燃起,白掌門輕舒一口氣,撐起雙腿顫顫巍巍站了起來。

豈料站到一半,他臉色突然變得鐵青,噗咚一聲重重跪到在地,潔白的雪地上洇出兩灘鮮紅的血跡。

“掌門!”

“掌門!”

長白山弟子驚呼着上前想去扶起他。

關卿厲聲高喝:“不準去!”

但他話音未落,其中一個長白山弟子已撲上前,使勁将自家掌門扶起來,同時恨恨地瞪向關卿:“你就算是定坤觀的觀主又怎麽樣!現在什麽時代了,還流行三跪九拜,我們掌門他這麽一把年紀了……”

他沒說完,葉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搖搖頭:“年輕人啊。”

那年輕弟子被他笑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還想說什麽,一直平靜如鏡面般的湖水驟然掀起一陣滔天巨浪,水浪在空氣裏瞬間凍結成冰,如一杆長槍蹭地一下穿過那名弟子的喉嚨,鮮血頓時濺了白柿子滿臉。

長白山剩下的弟子中頓時爆發出一陣尖叫,惶恐又絕望。

白柿子顫巍巍地摸過那個年輕人死不瞑目的雙眼,嚎啕大哭:“十四啊!我的小十四!”

他摟着那名弟子的屍體哭得肝腸寸斷:“都怪我這個當師父的沒本事,也沒出息,護不了你們。我算什麽師父,什麽師父啊。”

“哭夠了就繼續吧。”關卿淡漠地打斷他的痛哭,“你再哭下去,又要多死一個。”

長白山弟子們紅着眼圈怒視着關卿,像看一個不近人情的冷血怪物。

連蕭七看關卿的眼神也微微閃爍,蕭七不是憤怒,而是覺得微妙,這種微妙來源于關卿臉上那種陌生又呼吸的神情……

他的心突然亂成一團,煩躁地抽出一根煙想要給自己點上,打火機湊到煙上時他的動作生生停止了。

不能抽,蕭七腦海中有道聲音不斷地對他重複這句話,他下意識地就要收起打火機。抽到一半時他瞥見葉璟意味深長的眼神,動作一僵,背後冒出一層白毛汗。他猛地将煙從嘴裏抽出,如同見鬼一樣死死盯着它,有什麽在他腦中呼之欲出,偏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牢牢摁死。

羅影被他臉上驚疑不定的表情給吓到了,悄咪咪地朝他靠攏過來:“七,七爺是不是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蕭七重重摁住太陽穴,困惑又猜疑地看着那根香煙,不由自主地看向關卿。

天池頂上的風如一只狂暴的野獸,将每個人吹得東倒西歪,連葉璟也不能避免地一頭淩亂。

唯獨關卿,他雙手交握着蕭七給他的扶桑石,淡定甚至可以稱得上閑适自若地立在白柿子身旁,他似乎感應到了蕭七的目光,頭也沒回道:“繼續點香。”

蕭七盯着他的側臉沒有回應。

關卿輕聲道:“七哥,點香。”

這一聲七哥重重地撞進了蕭七的心裏,哪怕在床笫糾纏時他逼關卿喊出那一聲老公,都沒有這一聲讓他心神俱顫。

葉璟嘆了口氣:“最難過是美人關。”

蕭七沉默地将山香點上了。

白柿子放下那個年輕弟子,胡亂擦了一把臉上的鼻涕眼淚,繼續一絲不茍地跪拜行禮。

風雪幾乎将他圓鼓鼓的身體覆蓋了,他的眉毛胡須上凝結了一層厚厚的冰花,凍得他連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他跪拜的地方已經變成了兩個深深的血洞,傷口處的鮮血剛凝固,一秒間又凍結,在下次跪拜時又裂開。

幾名長白山弟子于心不忍地偏過頭,不忍心再看下去。

可是白柿子的跪拜之力卻愈行愈慢,那股阻攔他的力量幾乎快讓他連彎下膝蓋的力氣都沒了,他咬着牙痛苦地想要壓下自己的雙膝,骨節發出不堪承受的咯吱聲。

山香在此刻已經快點完一圈了,關卿見此景,面朝在風雪裏一派風景的天池,聲音不高卻清晰:“香也給你燒了,禮也行了。當初将你鎮在天池裏是他的祖師而非他本人,你也要了那麽多條人命,差不多得了。畢竟你遺骨還在池中,不要逼我把你那幾根老骨頭給一把火燒了。”

風平浪靜的湖水霎時白浪翻湧,怒不可遏的湖水兇狠地拍向關卿。

蕭七手疾眼快地将關卿一把拉退幾步,護在自己身後。

浪頭擊碎在岸上,凝結白花花的冰棱,鋒利而危險,蠢蠢欲動地朝向蕭七他們。

葉璟看好戲一樣地“喲”了一聲:“生氣了呀。”

白柿子滿頭大汗癱坐在地上,幾次想爬起來都沒成功,他對着天池面露悲戚,放聲哭喊:“你要洩恨,殺我一個人就是了!這些孩子年紀輕輕,什麽都不知道,連卦盤都沒有!我求求你,放過他們吧!”

羅影和長白山弟子一樣一頭霧水:“這,這是咋回事啊?”

關卿不帶什麽感情地笑了一笑:“怎麽回事,還不是這個胖子老祖宗犯下的事。長白山一門以蔔卦精準見長,而他們之所以卦算得準主要得益于代代相傳的卦盤——純屬放屁。真實原因得追溯在許久之前,長白山的祖師爺是當時有名的神算子,據傳他是偶然得無所不知的神獸白澤指點,才造出一方精妙絕倫的卦盤。從此他便在白澤所在長白山定居下來并開宗立派,兩人亦師亦友,相處甚歡。白澤雖是神獸,但亦有壽時,白澤算到自己大限已到,便讓自己的好友将自己埋葬在天池之中,以護佑老友和他的弟子。這是石洞裏壁畫給出的說法……”

他頓了頓,看了一眼滿臉淚痕的白柿子,白柿子和他的眼神交彙一秒便慚愧地移開,關卿鼻腔裏發出輕輕的哼笑:“但從長白山弟子開始死于非命起,這個神話就不攻自破了。真正的內幕應該是長白山的祖師爺為了維持他們神算的名聲和本事,将白澤的遺骸連同它的神魂封印在天池底部,長白山每代弟子如果造出新卦盤必要置入天池洗滌,想來便是将白澤神力封入其中。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曾經的神獸在不見天日的湖底裏飽受不得超生的折磨。你說能不黑化嗎?”

被問到的羅影愣了一愣,左右為難,不知道是該同情慘死的長白山弟子,還是該同情天池中的白澤,他抓了抓頭發嘟囔道:“唉,總之那也是先人犯下的錯,這些年輕人是無辜的嘛。”

“哪有無辜之人,”關卿輕輕一笑,“如同無因之果。”

“你是怎麽知道的?”蕭七突然問關卿,他看着關卿像看一個陌生人,重複一遍問道,“你是怎麽知道天池裏真的封印了白澤?”

關卿回眸,與他對視了數秒,看着那雙只有自己的眼睛,莞爾一笑:“因為我就是納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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