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星闌和黎昕

顧晨在左手手腕內側紋了一顆五角星, 星星下面有個“徐”字的拼音。

為了和他保持一致, 徐放在右手相同的位置也紋了顆星星, 再把“徐”字換成了“顧”字。

從昏暗的紋身店走出來,視野一下子明亮了起來,顧晨擡起手臂打量着剛紋的紋身, 臉上不自覺地展露出滿足的笑容。

“雖然整個過程有點難熬,不過紋出來真的挺好看的。”顧晨越看越喜歡,喜滋滋地說, “星闌見了肯定會誇張地大喊大叫, 他這人總是大驚小怪的。”

回想起徐星闌平時那些脫線的行為,徐放也笑了, “想知道徐星闌這個名字是怎麽來的嗎?”

顧晨眼睛一亮,“想。”

“邊走邊說吧。”徐放牽起他的手, 仰頭看天,淡淡的陽光從遙遠的天際灑下, 在這冬日的午後散發着絲絲溫暖,“殘星闌珊,黑夜将盡, 徐星闌曾陪我走過一段暗無天日的日子, 那時候我們總在想,這漫漫長夜什麽時候才是盡頭?我們什麽時候才能迎來屬于我們的曙光?直到黎昕的出現,他讓我們看到了黑暗後的黎明。”

“黎昕?!”

“嗯,就是他把我們從水深火熱中解救了出來。”徐放拉着顧晨朝着陽光的方向緩緩前行,“黎是黎明的黎, 昕是昕曙的昕,正好我的外婆姓黎,所以徐星闌替他取名為黎昕……”

……

很小的時候,徐放就發覺自己的身體異于常人。

長期遭受母親冷漠的對待,一次又一次被毒打,他在惶恐不安的同時,還感受到一股強大而可怕的力量在他的體內逐漸蘇醒。他不知道這種力量存在的原因,他只知道每次挨了打之後,滿身疼痛全化為了濃烈的恨意,侵蝕着他每一根神經。他憤怒、不甘、想反抗、想報仇,可他又很害怕,他怕他打不過那個酒鬼,他怕他那微不足道的反抗換來更為殘忍的懲罰,他真的怕了,被打怕了。

他如同蝼蟻般戰戰兢兢地活了三年,家庭暴力一直如影随形,就像揮之不去的夢魇,啃噬他的血肉,侵蝕着他的靈魂。

就在他快要承受不住的時候,他的身體裏突然住進了另一個靈魂。那個靈魂替他分擔痛苦,伴他度過最難熬的時光。

他曾經做了一個夢。

他在夢裏見到了這個一直陪伴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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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和他長得一模一樣,兩兩相望就像照鏡子一樣。

他問,你是誰?

那人回答,我就是你啊。

他疑惑不解。

那人又說,我是對這個世界還尚存着一絲希望的你。

他就像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一般。

天天挨打,哪裏還有希望?

他自嘲地笑道,遲早有一天我會被打死的。

不會的,那人微笑着向他伸出手。

我們逃吧。

逃?

是的,那人站在黑夜的盡頭,身後是一片光明,來吧,跟我走吧……

他再次從夢中醒來,整個人蜷縮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裏。

他睜開迷蒙的眼睛,看見了外婆那張慈祥的笑臉。

外婆撫摸着他的背,輕聲安慰着:我的小宇啊,外婆來晚了,別害怕,外婆帶你走,我們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了……

外婆把他接到鄉下,那裏有碧水藍天,有鳥語花香,雖然他從不接觸人群,可他卻很喜歡這個地方,因為這裏的人淳樸而善良,沒有任何攻擊性,他可以無所顧忌地在青草地裏滾上一天,不用再擔心一個酒瓶冷不丁地砸在頭上……他想到了夢裏的人,逃吧,我們逃吧……他好像真的已經逃出來了……

那段滿地打滾的日子,讓他收獲了一種別樣的幸福,他原以為他會在鄉下待一輩子,不料他身上的傷還未痊愈,外婆就把他送到了他的親生父親徐定國那裏。

徐定國有了新家庭,還有一個比他小三歲的弟弟,從踏入那個家庭的第一天開始,他就感受到了繼母身上散發出來的強烈敵意,幸好徐定國對他不錯,對方供他讀書,給他優渥的生活。雖然他們很少交流,但他依然希望他能夠得到來自親人更多的關心和關注,他努力學習,回回考第一,也算是對徐定國的一點回報。然而,他的奮發圖強竟然給繼母帶來了巨大的危機感。

他被排擠、被辱罵、被關黑屋,受盡了欺淩,仿佛剛逃出龍潭,又跌入了虎穴。

他想回鄉下找外婆,豈料噩耗突然來臨,最疼愛他的外婆居然生病去世了,原來外婆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才忍住心中的不舍,把他還給了徐定國。

他忽然覺得他的世界不可能再明亮起來,灰暗将徹底伴随他,直到永遠。

他變得悲觀而消極。

另一個徐政宇就這麽誕生了。

與此同時,那股可怕的力量再次覺醒,他經常莫名其妙地煩躁、生氣。

他開始厭惡那個意志消沉的自己,他急切地想要改變現狀,他躲在暗處偷偷地鍛煉身體,宣洩着內心的壓抑和不快,他感覺他的身體裏還住着一個人,一個被憤怒侵蝕的人……

那一年,在他十四歲生日的前一個月,他的酒鬼繼父找到了他,對方喝得醉醺醺的,開口就找他要錢,看上去就像一條落魄的喪家之犬。

他強忍住喉頭翻湧的惡心轉身便走,卻沒想到那酒鬼抄起酒瓶猛地砸在了他的後腦勺上,他被砸得鮮血淋漓,當即摔倒在地,對方趁勢騎在他身上狠狠地揍他,堅硬的拳頭如雨點般落下,一下下全打在他的頭上,溫熱的血液濡濕了他的臉頰……即将陷入昏迷之際,他絕望地想着,今天怕是難逃一劫了,他終究沒能逃出這個人的魔爪,兜兜轉轉地一大圈,還是會死在對方的拳頭下。

可他不甘心。

這個魔鬼已經毀掉了他的童年,憑什麽還要奪走他的生命?

剎那間,怒從心生,一股強烈的複仇欲望吞噬了他的理智。

對方是怎麽打他的,他就要怎麽打回去!

他陰恻恻地笑了,詭異的笑容在那滿是鮮血的臉上綻開,宛若索命的幽靈。

後來他做了什麽,腦子裏基本上沒什麽印象了。他只是隐約記得,他發了狂似的和那個人扭打在一起,然後在打鬥之間,竟失手将人給打死了。

……

他未滿十四周歲,又是過失致人死亡,屬于完全無刑事責任能力的人,任何行為均不用承擔刑事責任,殺人也不例外,只需監護人嚴加管教。

末了,他對顧晨說:“那天是黎昕第一次出現,也許覺得自己殺了人,所以他每次出來總是到處找人打架,看似破罐子破摔,實則是一種殘酷的懲罰,用荒唐的生活來懲罰自己,讓自己永遠活在黑暗之中,直至走向滅亡。”

顧晨聽明白了,黎昕把所有的罪過全攬在了自己的身上,從而給了大家一口喘息的機會。

他用拳頭和暴力守護着他們這群可憐的人……

忽然間,顧晨非常想念他,特別想見到他。而徐放似乎察覺到了什麽,語氣堅定地保證:“你放心,我會讓他們出來見你的。”

我會努力喊醒他們,我會的!

……

當晚,徐放趁顧晨睡着後,悄悄地給徐定國打了一個電話。

他下定決心,徹底放棄融合治療。

徐星闌和黎昕幫了他太多太多,他欠他們的情,他要還回去。

有很多事情,他都沒有告訴顧晨。

徐星闌瞞着他接受催眠療法,選擇永久長眠。

對方還留下了一封信,還原了當年黎昕殺人事件的真相。

其實那天黎昕并沒有失手将人打死,可他以為自己殺了人,一時受到了驚吓,只覺得無盡的恐懼充斥着大腦,使得他頭痛欲裂,最後他疼痛難忍昏迷了過去。

徐星闌緊接着醒來,看見自己最憎恨的人倒在了血泊中,心裏竟掠過一絲快意。

那人向他求救,用一聲比一聲虛弱的聲音求他伸出援手。

而他冷眼旁觀,狠下心來置之不理,眼睜睜地看着對方咽下最後一口氣。

他心如死水,毫無半點波瀾。

他在信的末尾對黎昕說道:

放下執念,你沒有錯。

我們本不屬于這裏,強行留下,最終痛苦的只會是自己。

對于這個世界而言,我們只是多餘的人,正如一個匆匆奔行的旅者。

既然留不住,那就去其它地方尋找一個容身之所。

穿過時光的盡頭,我在另一個世界等你。

……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徐放看完這封信,把自己摔在床上捂着被子哭了一宿。

他從不輕易哭泣,哪怕被打被罵,他也強忍着不掉一滴眼淚,可那天他卻哭到不能自已。

滿心的憂傷,無人訴說,好像怎麽哭都不夠似的。

他一直理不清他們幾個的關系,直到失去時,他才恍然醒悟過來,那三人早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好比血和肉的關系,不可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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