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報複

“他甚至僞造了火災發生時別墅內部情況的記憶,不管他是兄弟中的哪一個,活下來的人都不該知道這些。如果他因為這一點而愈發覺得自己可能是姜淮,我想他走進了邏輯悖論。我問他們兄弟小時候的事,他對兩人都在場和姜準的部分知道的很清晰,關于姜淮的部分大多是推測。可見,他應該還是姜準。

“工作壓力大,他提到的朋友——也許是戀人——的回避,進一步了解PTSD後勾起的往事,這些加在一起很可能讓他出現了反常行為。不過要解釋他最近變得暴躁,只是這些還不夠。我有一個設想,他的這種妄想很可能會造成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也就是多重人格。”

噗通——聶誠的心髒停了一瞬,又驟然開始劇烈跳動。他想起魏遠書架上的那些書。

魏遠紅字的最後一行寫道:我會幫你完成“姜淮”的塑造。

他猜錯了,他從開始就猜錯了,他早該注意到這種講解式的文字不會是寫給自己的備忘錄。

有人盯上姜準了,有人要報複姜準!

就像當年擄走妹妹,報複他一樣……

聶誠嗚地一聲倒在床上,後腦劇烈的疼痛讓他不得不咬緊牙關,冷汗流過額角的青筋,滴在他拳頭的骨節上。

兩年前的片段和月前的點滴在他腦中複蘇,他艱難地坐起身,弓着腰将頭抵在床單上輾碾,大口大口吞咽心頭的血和淚,雙手死死壓住雙耳,忍過令他遍體生寒的絕望,與即将破腦而出的痛苦拼死相搏。

許久,他慢慢直起身,額前的碎發微翹,讓他看上去有些狼狽。他站在床邊将三頁資料塞進文件袋放回公文包內,整理好衣領,重新成為警察聶誠。

他找回重新思考的能力,很多事情變得清晰了。

去年12月1日晚上,他沿着河邊夜跑時看到了男女在争搶,他折返回去制止搶奪行為,在推搡中男性跌倒頭砸在花壇上,他上去查看袖口沾了血。冬天裏花壇的石頭邊沿非常冷硬,而人的血管愈發脆弱,男性很快停止了呼吸。

穿紅大衣的女性向他求助,而不是求救,她從懷裏拿出一個文件袋,裏面有幾頁透明的資料和一個U盤。這位女性看起來二十歲左右,畫着濃妝,身上煙酒的味道很重,她的臉色很不好,手掌濕冷,身體在發抖看起來随時都要倒下。

他接過資料,透明塑料文件袋下隐約透着“姜準”兩字,但現在不是時候。他扶住她,要背着她去醫院。

她拒絕了,她說:“我活不成了。”她艱難地卷起袖子,給她看手臂上的針孔,“他們不是人,害死了我哥哥,也要玩死我。注射得太多了,沒救了。你快走,去報警,把這些交給好人,就算是我的——報複。”然後她搖搖晃晃,一腳踩空,跌進河中。

變故發生得太快,聶誠沒有抓住她,大腦還停留在她青紫的手臂上。

毒品注射過量,她說得沒錯,堅持到現在已經很不容易。

聶誠蹲在河邊拉住她的手腕,試圖将她拉上來,但手腕上毫無生機的平靜表明她已經沒有脈搏了。她身上的衣服吸了水,沉了很多。聶誠望着浮浮沉沉的女屍有點恍惚,他沒有盡最大努力就松開了手。

他确信剛才看到了“姜準”二字,立刻打開文件袋,匆匆掃過內容,那些資料就是魏遠藏在寫字臺深處的三頁紙的複印件或者傳真件。

繞了一大圈,他終于想起自己忘記的關鍵內容。

當時的他也如剛才一樣大驚失色,再顧不上其它立刻回到家中開始查看U盤的內容。

U盤裏是海東區分局刑偵支隊所有成員的詳細資料。

他知道要出事了。

毒品與報複與女屍,這不是第一次了,可能也不是最後一次。

他用其它文件覆蓋了U盤裏的內容,随時放在寫字臺上,如果有人闖進他家,希望能迷惑他們一陣。他想給姜準打電話,猶豫了幾次還是沒有撥出,他不知道那個人的計劃進行到了哪步,不知道電話對面的人是姜準,還是被捏造出的姜淮。

忽然他想到唐靜芸傍晚給他介紹的相親對象胡小菲,他的高中同學,又是心理醫生,暫且算是可以信賴的人,他要向她咨詢多重人格的事,于是加了她的微信,約定轉天下班後見面。

他的情況越來越糟糕,他感覺比每一次都要嚴重。他給柴所長打了一通電話,請了半天假,然後打車去了市安定醫院。他需要一些藥物,然後休息一晚,轉天繼續處理這些棘手的事情……

他終于想通那天從海東區分局出來時隐隐的不對勁在哪裏了,他雖然知道發病嚴重時可能會暈倒、會需要治療,但是再嚴重時都從未有過失去記憶的情況。

既然不知道會失去記憶,又怎麽會為了恢複記憶做準備。

他還是遲了,如果他能多想一步,如果他早一點發現這個悖論,向胡小菲了解多重人格,那現在或許就不會這麽糟糕。

冷靜、冷靜,聶誠深吸口氣,呼出燥氣,離開了201,沒有直接下樓,他還記得自己上來是為了勘察現場。

204房間在手電的照射下顯得愈發陰森,屋內有些冷,利于屍體保存。

他在屍體腳下的空桌子上點了蠟燭,給整個房間一點光,用手電照着再次檢查了死者的傷痕和身上所有的口袋,沒有發現新的線索。他蹲下身伏着腰,用皮鞋一寸寸丈量地毯,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比之前搜索得更加細致。

原本只是期待着能發現細小的破綻,沒想到掀開下垂的床單,手電光在床底下映出一個公文包。

床下聶誠之前檢查過,絕對沒有這個公文包,即使它是黑色容易和陰影混成一團,但是這麽大的線索他絕對不會漏掉。

他一眼瞥向門口,抿緊了嘴唇。

這段時間有人進過這個房間!

聶誠将公文包拽出來,拉開拉鏈翻倒在床上,裏面厚厚一沓全部都是合同。

這些合同佐證了王曉志的證言,甄思哲确實是在從事非法借貸,并且牟取了暴利。

他快速翻看一遍,主要看借款人姓名、地址和錢款數額,他看到了馮永慶的名字,着重看了一下他的合同,粗略算了一下他需要還的錢款,有上百萬;徐建軍的名字也在,地址是本市的,與他身份證上不同,但是身份證號相同;他還找到了兩個熟悉的地址,分別與王曉志、潘虹月身份證上的地址相同,證明他們家人中了甄思哲的陷阱。

現在至少能确定馮永慶、胡雯、徐建軍、潘虹月說了謊,但是如姜準所說,這也代表不了什麽。

聶誠繼續翻剩下的合同,看看徐建軍和錢桐兩人是否也有可能認識甄思哲。他沒有找到他們的相關信息,但不排除有不在一個地址的家人向甄思哲借款或是其它情況。

淩晨四點,他翻到了最後一本,對這些個人信息已經開始麻木,但是這最後一本不僅沒讓他失望,還給他帶來了重要線索。

這一本的乙方姓名後寫的是:魏遠。

地址是他在市內的公寓,借款數額150萬,如果他沒能按期返還,到現在還款數額高達300萬。

他想起了魏遠的家人,他哥哥一直照顧母親,在村裏做小生意,他母親病得厲害,需要一大筆錢。

魏遠需要錢,而甄思哲是地頭蛇,這就對上了!

也許姜準的事比他預想的要簡單;魏遠欠了錢,答應替人辦事抵債,甄思哲或者他背後的人與姜準有過節,于是要求魏遠報複姜準。

聶誠沉思片刻,輕輕偏了下頭,不對,與姜準有過節的犯罪分子多了,不是誰都有這麽大手筆。

他始終覺得魏遠是個有職業操守的心理醫生,而這條邏輯成立的背景是對方先知道姜準的情況才能要求魏遠實施報複行為,魏遠在不知道能通過報複姜準解決問題前沒有理由特意向對方透露姜準的情況,這又是悖論。

如果對方一直跟蹤姜準呢,那跟他之前失去記憶時的推測類似,有人手跟蹤的犯罪分子通常不會搞這種麻煩事,也很可能不相信什麽人格分裂,而且一般的犯罪分子不可能輕易查到海東區分局警員的詳細資料。

魏遠背後的人或是甄思哲背後的人絕對不簡單。

瘋狂而且有知識儲備,除了反社會,就是被極大的利益驅動。

聶誠想起了那個穿紅大衣的女孩,也許這些事依舊跟毒品有關。

至于是不是當初害死他父親的、折磨他妹妹的,這不一定,那是一撥接一撥的亡命之徒,都躲在黑暗陰冷的角落放冷槍。

他早有預感魏遠的事情不簡單,他被牽扯得很深,但這還是不能解釋他為什麽沒殺姜準,而是選擇殺了魯潇,難道他喜歡何佩儀,還是魯潇與那些人有他們尚未知曉的關系?

這個魏遠……

聶誠倒不是同情他或者為他開脫,但總覺得他不是兇窮極惡的人。

比如他既然答應了逼瘋姜準,又為什麽要提醒他注意姜準。

如果他不得不答應,而自身有極其強烈的職業驕傲,那他現在的做法或許……

噔滴滴滴滴——

甄思哲的手機忽然響了,與此同時房間內燈光一閃,竟然來電了!

聶誠立刻掏出他的手機,直接屏幕上頂進來許多微信和短信消息,足有上百條,手機左上角顯示了手機信號和WiFi的标志,可惜沒持續一分鐘,光亮和信號再次消失,看來是基站或線路短時間接通後再次中斷。

甄思哲的手機被“還錢”刷屏,但是堅持不懈給他刷屏的只有三個他還沒顧上拉黑的人,聶誠沒從他們的聊天記錄中發現更多線索,查看完這三人的消息,下拉通知欄裏就沒什麽消息了,無非是新聞通知、軟件更新通知、備份是否繼續的提醒。

聶誠逐條查看後清除,正準備鎖屏,又對備份內容有了興趣。

他翻了一遍APP,找到了手機自帶的備份功能,裏面有提醒事項、圖片、短信等等內容,裏面有很多合同的照片,這些沒出現在相片裏,估計是他用過就删了,沒想到系統“貼心”地為他做了備份。

現在人們很少用短信了,收到的也都是惱人的商家促銷,聶誠先着重看了看圖片,又看了提醒事項,裏面是空的,翻了一圈沒有發現新線索,最後打開短信,看了一條昨天晚上7:45發來的消息:我有你想要的東西,8點鐘,204見。

短短一行字,聶誠反複讀了三遍才确信,204不是甄思哲的房間!

那麽204原本是誰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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