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全國各戰區的戰術專家并非拎着茶杯四處開大會的閑人,自然不能親臨現場。

屋子中央架着一臺攝像機,正對着首席桌面筆記本電腦的位置,由負責通訊保密工作的士兵在會議室內鋪設了完全由我方掌控的特殊加密網絡,将大江南北的秘密終端連接在一起,再使用同一個分享屏模拟推演這次空襲。

由于空中強烈的電磁幹擾,機載攝像能提供的有效畫面十分有限,好在地面原本為記錄閱兵儀式而布置了多臺攝像機。

屏幕中央的播放鍵近在咫尺,或許是這幫人看了上百遍複盤早已看得滾瓜爛熟了,遲遲無人把那個鍵點下去。

研讨會一開始,陳參謀代為介紹嚴明信以及他的傷情,這邊話音剛落,嚴明信就聽得一人發問:“幹擾機目标小、速度快,你是什麽時候、怎麽發現它的位置的?”

嚴明信早有準備,清晰回答:“第一次看見是電磁幹擾産生的一秒後,通過目測發現。”

那人緊接着又問:“為什麽你不在發現的第一時間将幹擾機擊落?從空間上來看,當時你可以離開編隊。”

“因為沒有得到命令。”嚴明信說,“幹擾機和對方戰鬥機機身沒有任何标識,我無法确認國籍,但後續對方無視我方驅逐動作,依然堅持向內陸方向飛行,由此我推斷是敵非友。為了盡快解除幹擾和地面取得聯系,我向其發起攻擊。”

“你的意思是說,在你機空速為1500km/h,幹擾機空速約為500km/h的情況下,你們對向飛行,”那人艱難地念完了這組匪夷所思的數據,“你看清了塗有光學隐身塗層的幹擾機航線,并且及時大迎角拉動機頭,趁此機會依靠光學瞄準鏡對其發起射擊?”

嚴明信幹脆簡練地回答:“對。”

這番操作,即便拆開來分成幾個步驟,也很難完全依靠人力在一瞬間內完美完成。

會議室內一片沉默,陳參謀一手捏着一頁文件反複比對,終年操心的眉頭擰成了近乎“十”字。

攝像機指示燈平靜地閃爍着,屏幕中依舊是那個沒有播放的視頻,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專家乃至更多人能看得到嚴明信的一舉一動,而他卻看不到對面。

會議桌外排的凳子上坐了幾個人,是當日護航編隊中的幾位,君洋也在其中。

嚴明信目光越過攝像機,看到那人身體緊繃,嘴唇緊緊地抿着,也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視線相交,君洋既沒有笑意,也絲毫沒有稍加回避的禮貌表示,仿佛怕眨眼的功夫裏人就沒了似的。

片刻的寂靜後,音箱中傳來少許的雜音,有人整理好麥克風後說道:“我們調閱了嚴明信同志的日常訓練記錄和實彈演習成績,他曾多次成功擊中對向飛行目标,符合此次情況。”

“各位領導,”音箱中又傳來了一個沉穩的女聲,“這架無人電子幹擾機被擊落在白馬關基地區域內,經過搜索,我們利用目前收集到的機身碎片對原機型進行了還原,這是還原後的圖片。”

屏幕中央,等待播放的視頻被一張三維圖取而代之,圖中的幹擾機機腹靠近尾部,也就是發動機的位置赫然有着近百個彈孔。

女聲繼續說道:“另外,我們取得了嚴明信同志在演習中模拟射擊飛行器的圖片。”

兩張圖片在屏幕中一左一右排開,工作人員将飛行器調整到同一角度後,呈現出的彈孔位置如出一轍。

以機載機槍的射速而言,322在那個稍縱即逝的攻擊瞬間幾乎彈無虛發,子彈在轟炸機賦予的超高初速度下槍槍穿甲,直擊無人機的心髒。

外排凳子上有個年輕的飛行員壓抑着聲音,低呼了一聲:“嚯!”

這間屋裏沒有外行,衆人搭眼一看便心知肚明。君洋的那一發導彈令它粉身碎骨毋庸置疑,但即便沒有那一下,結構精密的無人機慘遭這番掃射,也命不久矣。

一個、兩個,掌聲漸漸響起,直到充斥屏幕內外。

研讨會結束已是半夜兩點,嚴明信坐在車裏,一路望向窗外,回想着空襲中的諸多疑點:航行記錄儀解碼還原後,獲得的通訊音頻中指揮雙方一律以代號和暗語交流;價值不菲的戰鬥機和轟炸機沒有任何表示國籍的标識,連機架編號也早被小心地抹去;借助短距起降優勢,部分機型刻意在荒無人煙的小島上停留,直到超過記錄儀可記錄時間才出發……事事處處,無不透露着“蓄謀已久”的味道。

白馬關既有儲油庫又有機場、機庫,甚至還有外媒口中傳說的隐藏式航天發射中心,值得一炸的設施簡直不勝枚舉……想着想着,嚴明信想到那個一開始幫他舉例解釋的女聲最後說的話:“隐形塗層在爆炸中所剩無幾,給我們的還原和研究工作帶來了很大困難。在此,我向奉天軍區提出申請,希望嚴明信同志能夠協助我們的研究工作。”

這下真的走不了了,嚴明信想。

二所門前的停車場上,所有軍用車輛保持着相同的朝向和幾乎完全一致的車距,君洋随手打把,沒怎麽刻意修正,就将車穩穩地融入了這只整齊劃一的隊伍中。

吉普熄火,周遭驀然安靜下來,嚴明信這才回過神,問候了一句:“累了吧?”

随着他的客套再一次有去無回,他終于醒悟:被人寵慣了的人可能真的不懂得客套。

他順帶想起,方才步出會議室後,君洋的臉色一直不太好看。

車停了,火熄了,車裏的人卻沒有下車的意思。

君洋定定地看着前方。

那臭小子長大後原來是這個樣子的,嚴明信想。

君洋從五官到臉龐很有冷峻的男人味兒,他猜他應當做什麽表情都不會難看,只是……這樣出神,大約超過了男人習慣拿出來體面示人的分寸——明明白白一副悵然若失的模樣。

“下一次……”君洋答非所問,聲音悶悶地在胸口裏震蕩,震得嚴明信耳朵直癢癢。

月光在他臉上灑下一層寂寞的冷霜,白日裏受人推崇追捧的倨傲之氣鉛華褪盡,志在九天的拿雲心事水落石出。

“我會更快,更準。”君洋說,“用最少的彈藥,擊敗最多的敵人。”

“……”嚴明信無語,“你還在想機槍那事?”

從會議室到二所少說也有幾十公裏,機槍這麽點事,值得惦記一路嗎?

他只是習慣性地打中,真要讓他打偏,恐怕他還得思量思量。

說起來,他白馬關那次手感确實不太好,因為機槍火力不夠猛。要是按照他們大隊自己的一般裝配,給他安一門機炮,他早就把無人機打穿了。

不過,君洋開火的時機在複盤時是一個非常關鍵的時間點,他特地留意了擊落敵機時的航圖——在不知道後面還有轟炸機的情況下,單憑他們視野中的第一梯隊位置,君洋若早一秒開火真有可能說不清。他為君洋捏了好一把冷汗。

“英雄,你已經很快了,再快就要出事了。”等這陣過去,以君洋的戰績,山海關給他頒個“王牌飛行員”綽綽有餘,嚴明信由衷地說,“再說,我之所以用機槍,是因為我彈艙裏沒有格鬥彈啊。”

“我上天就一定要贏,有我在就沒有敵人,除非打空最後一顆子彈,否則我絕對不會在他們之前落地。”君洋固執地強調,“我可以更快。”

“好了好了,知道你可以了,真的不能再快了。”被寂靜與困意拉扯着,嚴明信把聲音放得很輕,“兄弟,你要知道,一旦開戰,我和你可以從基地出發或是從航母上起飛,哦,我們加滿了油,帶着充足的彈藥,配上足夠的掩護力量,甚至我們預先知道敵人會從哪個方向來,先打擊哪裏。”

嚴明信頓了頓:“但有些守在邊防海防一線的兄弟……”

和他們身着同樣制服的兄弟姐妹,此刻有人身處遙遠的邊境餐風飲露,有人栖身于封閉的潛艇,藏匿在終日不見陽光的水底,還有在海上多年未曾靠岸的艦隊……他們守護着這片土地的祥和,卻離這片土地的祥和已甚遠甚遠。

唯一的聯系,就是一根常年保持靜默,卻時刻能夠接收消息的天線。

“如果他們沒能第一時間分享到戰場态勢數據鏈,他們和他們所守護的那些重要的設施,有可能來不及反應,陷入危險。”

山海關常規夜間巡航機隊自遠處第次升空,起飛動作非常漂亮,那是飛向夢想的姿态。

嚴明信着迷地看着信號燈融入星空中,緩緩說道:“每當我等待起飛命令的時候,你知道我等的是什麽嗎?我告訴自己,我等的不是有人站在我前面頂天立地擔負責任,不是等最猛的火力攻擊過去才敢伸出頭,而是我們是一個整體,作為作戰體系中的一個元素,在我們開火之前,務必向所有守衛這片土地的人們發出信號,告訴他們,‘兄弟們,準備好’。”

君洋一言不發,起身下了車。

嚴明信心想“糟糕”——他聚精會神了大半夜,乍一松懈,一不留神把眼前的君洋當夢裏那個臭小子說教起來了。

說來奇怪,他平時不是這麽好為人師的人,怎麽今天被這小子三言兩語勾出這麽多呢?

關鍵君洋聽的時候一點兒也沒表現出不耐煩,他困得迷迷瞪瞪,可不就越說越多了嘛!

這怎麽得了?

他忙跟着跳了下去。

二所設施簡單通透,隔着玻璃,嚴明信看到君洋還服務周到地幫他按了電梯。

嚴明信上前道:“不用送了,我自己上去就行。”

君洋頭也不回地走進電梯,返身按住開門鍵,悶悶不樂地說:“我也住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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