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君洋在車裏閉目養神,被暴躁的開門聲驚醒。
“你真離譜啊!”一個血壓暴漲的人氣勢洶洶地鑽進車,重重關上車門,“我這都已經快成‘遺體’了,你抱着我哭?啊?我躺那兒呢,你怎麽抱的?你趴我身上嗎?”
嚴明信越想越覺得這一幕不堪細想:“你不怕給我沒壞的地方也壓壞了?你可真下得去手啊!我該誇你生死看淡?還是兄弟情深?”
遭到機關槍似的質問,君洋當即愣住,他忍不住定睛環顧四周,再三确定左右還是熟悉的環境後,漸漸放松下來,找了個舒适的角度靠在椅背,打量了一番頗有點兒氣急敗壞的嚴明信,試探敵情:“怎麽了?”
嚴明信眼睛微微一眯,詐供道:“你自己說說,你幹什麽了?”
君洋:“嗯?”
有些話,他說了也無妨。可別人上下嘴唇一碰,輕輕巧巧地一問,他便和盤托出,豈不是像上下級彙報工作一樣索然無味?
太陽還沒升過小樹梢,日頭還長,他耐性十足地把問題丢了回去:“我幹什麽了?”
眼含熱淚登上飛機的梁三省這一生想過很多事。
早些年見開轟炸機無望時,他想過趕緊找個有前景的飯碗在奉天軍區立足;後來立足了他想過傳宗接代;最近他感覺一切皆是浮華虛妄,地位、待遇等等都是功利主義侵蝕思想設下的陷阱,只有實現夢想才是七尺男兒一生的追求。
這一路不管是磕碰是艱險,至少有互相理解的人扶持着一起走。
但他萬萬沒想到,令他醍醐灌頂的哥倆兒正在他身後幼稚地對峙。
嚴明信察覺到對手難纏,唇齒間不忿地“啧”了一聲,誰知這一聲觸動了君洋身上某個開關,他聞聲低低地笑了開來。
那看似收斂,實則不吝掩飾得意的笑聲,笑得嚴明信毛骨悚然。
“你別老在那笑了,你笑得我頭皮發麻你知道嗎。每一天我醒瞌睡都是從大清早上看到你笑開始的。”嚴明信想起自己蘇醒時的德行就頭暈腦脹,“你為什麽會去醫院?”
上頭過後,他想起了農夫與蛇,收低了音量:“不、不有護士嗎?怎麽還用你看着我?”
君洋清了清嗓子,氣定神閑地慢慢答道:“你同事沒跟你說,他很忙,根本照顧不過來你麽?”
梁三省已經走了,查無此人,無從對證,下次見面不知道是什麽時候。
嚴明信:“是嗎?”
“我跟你說過吧,1151被調回基地了——你以為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最近幾天嗎?當然不是。‘那件事’之後,我馬上就被召回了。”
看着嚴明信一臉迷茫,君洋對他知情多少已心中有數。證人遠走海角天邊,剩下的白紙怎麽勾畫,還不任他為所欲為。
“我在岸上沒事幹,聽說你被送到這來了,就去看看你——換成是你,難道你眼看着戰友被擊中,會漠不關心嗎?我去時正好遇上他。那時候你被轉到普通病房,所有人都希望你趕快醒過來,除了電擊和針灸外,醫生說要把你當做正常人,每天跟你聊天。護士肯定不能跟你聊,而你同事另有公務在身,忙得不可開交,哪有空跟你聊天呢?”
“我能怎麽辦?”君洋拍拍自己心口,“摸着良心說,難道明知道有人要幫忙,你能視若無睹,忍住不說一句,‘放心,這裏有我’?還是能擡頭看天花板,假裝沒聽到?”
每一句話都沒毛病,乍一聽下來也順理成章,但嚴明信還是覺得,有人正在冠冕堂皇之下巧立名目,暗度陳倉。
他問:“那你哭什麽呢,兄弟?你千萬別生病讓人把你送到你們那個醫院去,人護士看你都跟看神經病一樣,你知道不?”
“我說過,我不會比敵機先落地。”君洋清晰而堅定地強調,随後視線特地在他身上掃了一圈,意有所指地感慨,“我也不是哭,是同為人類,看到另一個個體正在經歷苦難,難免傷懷。不過我很奇怪,你同事是怎麽知道的?”
嚴明信痛心疾首:“那還用問?他看你一個大老爺們哭得慘,哪好意思進去打擾你啊!”
“不可能。”君洋矢口否認,“有人走到門口,我不可能聽不到。”
嚴明信想問問他是不是太自信了?萬一是哭得鼻涕堵了耳朵呢?
但看這個人衣冠楚楚的模樣,他也着實很難想象這樣的人會為了萍水相逢的人落淚。
他不由得思忖:這個梁三省,是不是天天坐辦公室,看電腦把眼睛看壞了。
嚴明信不解:“我同事跟我聊以前的事也就聊了,你跟我聊什麽了?”
君洋輕描淡寫:“随便聊聊。”
恐怕不是随便聊聊,嚴明信想。誰會随便聊着,就把自己搭進去呢?
君洋守口如瓶,他又不能硬撬。
醫療中心在軍區外面,離二所可不近。嚴明信問:“你每天都去嗎?”
“基本上是的。”君洋說,“如果有其他事務第二天不能去,我會讓護士站通知你同事,他幾乎每天都會去看看你。”
嚴明信魂飛魄散:“你去了一整天都在那?”
君洋微笑:“不全是。”
嚴明信松了一口氣,慶幸某些不堪入目的特殊時刻這個人好歹還知道回避。
車內二人各懷心思,安靜了片刻——嚴明信是剛剛撿回了一點尊嚴,正在小心翼翼拍着其上的灰塵,他不知道君洋在想什麽,只知道反正不會是幹閑着。
“自從你醒過來,每一天我都很開心。”君洋打破沉默,緩緩開了腔,“自從你說你夢見過我之後,就更開心了。開心為什麽不能笑呢?當一個表裏如一的人,承認自己的心情有那麽難嗎?難道都憋着才對?”
“不是這個意思。不過兄弟,你可能有點誤會了。”嚴明信說。
誰不想像大英雄一樣敢愛敢恨,過跌宕起伏的一生,盡展真本色呢。
可總有些東西是值得且需要人以犧牲為代價去守護的。
臉頰邊異樣的觸感讓嚴明信像是中了蠱,心魔隐隐作祟,他感覺不制止一下快不行了。
“我必須明白地告訴你,我确實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我不斷地看到你,但在我夢裏和我夢裏的夢裏,我每一天思考的主要問題都是怎麽重返崗位,怎麽能在歷史的關鍵時刻提醒我的戰友,怎麽才能避免戰争和傷亡,沒有其他的。”這話足以說破他刻意回避的東西,君洋是有心人,只要不裝傻,應該聽得懂。
“‘思考的主要問題’。也就是說,還有‘次要的問題’。”為了看他更方便一些,君洋幹脆倚在車門上,将手支着下巴,洗耳恭聽他慷慨激昂,等嚴明信全部說完,車裏回蕩的最後一個音符也落下了,他細細品味着話裏的破綻。
嚴明信:“……”
他微笑地問:“你這麽胸懷大義,拯救世界就好了,怎麽會夢見我?那不是耽誤時間了嗎?”
“當然是因為你老坐我床邊哭啊。”嚴明信仿佛偵查多年終于找到重要證物的警察,整個案子的謎團都被串聯起來迎刃而解,義正言辭道,“你沒完沒了地跟我說話,我稍微有點兒意識的時候還不都被你截胡了?你老念叨老念叨,那我能不滿耳朵都是你嗎?”
“不是的。”君洋爽朗地笑了,搖搖頭道,“你太小看組織的慰問了,很多人都來看過你。”
他伸出修長的手指細數:“你軍校的同學,連隊的領導、戰友,一撥又一撥。病房裏、走廊裏,甚至樓底下,到處都是人——這個時候,我就只好暫時離開病房,讓出空來了。當時你的主治醫生不得不一遍一遍向所有來看你的人介紹病情,一聽說醫院不保證你能醒過來,大家哭成了一片。”
嚴明信心裏狠狠一顫。一股熱流自心口湧起,堵在他的喉頭。
他為之而戰的人也沒有忘記他,不枉費他以命相搏。
君洋替他排除了這個猜測,宣布道:“所以,不是因為我跟你說話。”
對上君洋,嚴明信稍有松懈就被搶占了高地,他據理力争:“那你還一個勁兒扒拉我了呢,我都聽說了。”
說到這裏嚴明信就想不通了:你君洋也是個讀過書的人,腦子裏在想什麽?電擊我都沒醒,我能讓你小子扒拉醒嗎?
“只有我一個人碰你嗎?”君洋驚訝地挑了一下眉,“你又不是文物,醫院也不是不讓摸不讓碰的博物館,你以為別人來探視的時候就不碰你了?最誇張的是你們旅長,好像和你私下關系不錯?他以長官的身份命令你立刻起床,當然,你不可能起得來。他怎麽都不相信你成植物人了,兩只手拉着你硬拽,吓得路過的護士鐵盤都摔了,最後是被一群人連哄帶騙拉出病房的。”
君洋嘆口氣道:“他得有四十多歲了吧,在走廊裏哭得死去活來,見人就說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才多小,走路摔倒什麽的……”
說着,他話音突然一頓,硬生生地改口,只說道:“沒什麽了,你也很不容易。”
嚴明信心裏五味陳雜,久久不能開口。
君洋忽然問:“你臉怎麽了嗎?”
“……”嚴明信也不明白自己的手怎麽就摸上臉來了,食指在早晨那個地方來回地搓,他郁悶道,“還不是你早晨……”
“我怎麽了?”君洋略做思索,摸了摸自己的袖子,疑惑地道,“嚴長官的肌膚這麽嬌貴?袖口碰一下就把臉碰壞了?”
嚴明信瞪大了眼:“袖子?”
“不然呢?”君洋發動汽車,将被人遺忘的早餐袋遞給他,“幫你敷一下毛巾,也不知道你緊張什麽,幫你換衣服擦身上的時候也沒見你醒過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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