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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現今的标準來看,當年撫養他的機構并沒有足夠的“資質”,只是因為那次事故中被獨自留在人世的兒童太多,缺少一個把他們收容起來的地方才成立的而已。
兩棟樓之間的距離很近,永遠見不到陽光,狹小的房間一年裏有大半年都處于潮濕之中。窗棂總在生鏽,随時可以用指甲刮下黑色的粉末。
他和十幾個差不多大的孩子住在一起,因為看護的人手不足,萬一磕着碰着或是被車撞了則會更加麻煩,所以一開始除了上學之外,想出去玩也是不被允許的。
他們之中有人經常生病,有些根本就沒有康複過,小房間內常常發出類似哭泣的聲音,即便是懵懂的小孩子也能聽出其中的痛苦。每到這種時刻,他只能往窗外看,哪怕他們的窗前只有長得很高的野草,以及一堵灰色的牆。
看得久了,身邊的哭聲也就漸漸聽不到了,明明是會産生回聲的地方,竟然也會覺得寧靜。
在他僅存的記憶片段裏,一年中總有幾天會來一些人,把他們排成一排,舉着橫幅合影,雖然連穿的衣服也是臨時借來的,但好歹能因此改善一段時間的夥食。
後來發生了一些他也記不清楚的事,只知道忽然被告知保險的賠償出了問題,他連一塊錢都無法得到,只有不了了之。更糟的是,随着他們陸續成年或離開,這家換了十幾波負責人的社會機構也瀕臨解散,往後他只能聽天由命,自求多福。
在生存的邊緣徘徊,尚且年少的他需要找一個能為他提供穩定生活需求又不用花太多錢的屋檐,招兵就成了對他而言的絕好去處。
像他這種沒有接受過多少陽光照耀的野草,努力地活着也不過是在夾縫中求生罷了,自然不會分配到什麽肥美的差事,他早有預料,誰知老天居然意外地給了他一次翻身的機會,讓他因表現突出而獲得進入一所相當不錯的學校的資格。
他滿懷希望地去,現實卻不留情面,又給他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他受到了無數因“公平起見”而必須殘酷的對待,堪稱慘烈。
身負着軍區的标簽,為了不辜負送他來這裏的人,也不想辜負從小到大唯一一個看見陽光的機會,他在嘲笑聲中不顧一切地野蠻生長,過五關斬六将,終于屹立不倒,撥雲見日,漸漸積累了越來越多的驕傲。
這種從泥濘中走出的很是不堪的過去,換做正常人多半都會難以啓齒,可一個實在不知道能和昏迷患者說些什麽的人,就連這種事也說了許多遍。
在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的情況下,傾訴起來反而有一種安全感,說得多了,總覺得好像兩人已經熟識了一樣。
患者昏迷有一段時間了,為了康複着想,護士常常要來幫助患者翻身。
看豬跑看多了也會想吃一口,他慢慢萌生出了既然是“熟識”何不代勞的想法,又不是什麽太難的事。
不過第一次動手時他還是吃了一驚,因為每天面對這樣一張青春俊美又帶着柔弱病容的臉,很容易被迷惑到深陷其中,以為是什麽輕飄飄的絕世名畫鋪在那裏,讓人忽略了可愛雲朵一般的純白棉被下,這人還擁有着驚人的身材。
就算失去意識地躺了這麽久,撫摸起來也能感覺到它們蘊含的力量。
自從有了他出手,所有兩個護士一同做起來也吃力的工作,他一個人早早地就搞定了,甚至這位患者在他這裏的待遇更好——每到陽光明媚的天氣,他會把病床的滾輪鎖打開,不辭勞苦地推到靠近窗戶的地方,将病號服的袖子和褲腿工工整整地卷起來一截,讓病人曬曬太陽。
就算随着氣溫升高,移動病床或病人的勞動量讓他快要流汗也沒關系,反正在這過程中他獲得的愉快足夠彌補了,誰讓這位患者就連邊邊角角都值得贊賞呢。
完全像對待正常人一樣,用餐時間送來的便當也先讓病人聞一聞。
認真學習着更多的護理,并且耐心地嘗試。
從一開始張嘴不知道說什麽好,到說越來越多的話,一切都很好,除了他偶爾會發出連自己也覺得奇怪的笑聲。
這天,他一開門,看到了不知何時坐在門口的梁三省。
習慣了這個人浮誇的探望,能保持醫院慣常的安靜倒顯得突兀了。
他流于表面地打招呼:“來了。”
“嗯。”那人微微點頭,例外地沒說什麽廢話。
君洋不甚在意地寒暄:“怎麽沒進去?”
“正要去的。”
看到那人起身,君洋立刻取消了原本出門的打算,側身把人讓了進來,畢竟他剛給嚴明信擦了臉,換了新的衣服,連領子都整理得對稱且平整,不希望他不在的時候有多餘的人把口水到處亂噴。
兩人錯身的瞬間,姓梁的人沮喪地小聲說:“我以為會做事就夠了,現在才知道,有時候,我忘了怎麽做個人。”
君洋不明所以。
一直以為這個人一眼就可以看穿,今天突然說了沒頭沒尾的話,讓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不過随即從容地想起自己應當正處于自我放任的色令智昏之中,他又不想深究了。
一切都無所謂,無論這個人說什麽都沒關系,他根本不在意別人的想法。
“沒什麽。”梁三省讀懂了他的疑惑,“這段時間真的非常感謝你,今後我也會經常來看明信,多陪陪他。”
君洋并不認為這是感謝的方式,面如寒霜地盯着他完成了笨拙又多餘的探望全程。
為了讓眼中釘覺得無事可做而忘記常來看看的雄心壯志,從那之後他來得更早,娴熟地将嚴明信收拾得更加爽利,任何人來看這間病房都是完美狀态。
除了病人遲遲不醒。
後來有一天終于醒了,是在他手底下迷迷糊糊醒過來的。那雙漂亮的眼睛慢慢聚焦,睫毛顫抖着像蝴蝶的翅膀,脖頸微微偏轉,拉出迷人的線條。
不是沒預想過他醒時的樣子,早就想過了。
他看過太多陪護喂飯的情景,都是一口一口喂到嘴邊的,連湯水也要先小心地吹涼一些,簡單的三菜一湯能吃足半個小時。
一想到那張性感的唇要借用他的手來吃飯,每吃一口都要面對着他,微微張嘴,再含住勺子……他手裏的東西不知道無意識地掉在地上過多少次。
可誰能想到病人之間的個體差異這麽大,還有一種人是一睡醒就張牙舞爪要回老家的呢?
那天自然沒走成,山海關醫療中心也是有名有姓的地方,不是說來就來,想走就走的。
直到今天。
再怎麽不眨眼地看,再怎麽深深記住那個樣子還是不夠。
握手不夠,擁抱也不夠,他恨不得隔着衣服在那人肩頭狠狠咬上一口,看着他道別的嘴唇也是想捧住臉咬上去才罷休。
雖然有這樣的不舍,濃得快要把他淹沒,可也經不起一句“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臨別贈言。
聽清這句話的時候,嚴明信是跑着走的,邊跑邊揮手。如果不是他僵硬了一瞬間,如果那個人跑得慢一點,他絕對會翻臉,當場提膝打人,讓他幹脆廢在這裏永遠走不了算了。
“您好,請問……能打掃房間了嗎?”
這間客房明明一早就退了,可服務員來回了幾趟,總能見到那個身材高大的軍官定定地站在窗前。
一直不太清楚這個人是什麽部門的,但他氣宇軒昂,令人過目難忘,一看就知道是很厲害的人啊。
她屢次想為了完成工作而開口,又本能地膽怯,不敢向這樣的人胡亂發問。
“嗯。”
沒想到這位長官的聲音意外地好聽,聽到她的請求也十分好相處地動身了。
客人離開房間後,服務員随手打開了電視,既為了在退房後檢查設備是否可以正常使用,又可以讓打掃工作不用那麽無聊。
電視當然可以使用,很快呈現出了新聞頻道的畫面,正在進行的直播中有一個三四十歲的男人,坐在幾百位記者面前的發言臺上。他身穿傳統的王室服裝,手指佩戴着象征地位的戒指,衣服上也縫制着無數奢華難以估價的寶石,富貴得令人咋舌。
好奇這種人會有什麽煩惱,服務員多看了兩眼。
男人眼眶通紅,在鏡頭中一度哽咽,斷斷續續地說道:“……我承認我非常糊塗,做了一些錯誤的事……”
“但請世界人民相信,我絕不是要挑起戰争……”
“我只是一個失去了兄長的人,多年來……我從未放棄尋找他的後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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