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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是羨慕還是嫉妒?”嫌夾菜矯情,嚴定波不着痕跡地把盤子轉了個圈,“吃這個。”

“不羨慕也不嫉妒,我就是琢磨琢磨這個事兒,怎麽一趟任務下來,他當教官,我就得寫檢讨呢——寫一遍不算完,我還得再謄一遍。”嚴明信酸倒不酸,細咂還頗感與有榮焉,只是一想到要寫檢讨,他委屈得六月飛雪,手指暗暗抽筋,哭訴招架不來,“你也讓我享受一回當你兒子的幸運,給我們旅長說說,別讓我抄了,我已經知道錯了。”

“呵。”嚴定波鼻子哼了一聲,不但全無出手相助的打算,心裏還說這都算輕的,“沒人給你掩護,你單槍匹馬的上去,能打中嗎?人家沖鋒陷陣,你心慈手軟,活該他當教官你寫檢讨。”

嚴明信筷子一停,正色道:“我不是心慈手軟,我是在找角度。”

“找什麽角度?你遲疑一秒,需要後方給你支撐起多大的火力依托,你會不會算賬?”涉及原則問題,父慈子孝的花架子一掃而空,嚴定波擲地有聲,“動力艙有防爆,綜電有應急,就算你上去炸了駕駛室也不影響整艘船。但你前面是兩架K-2020,光制造成本就過億,機艙裏還有我們兩位優秀的飛行員,孰輕孰重,這還有什麽好猶豫嗎?”

嚴明信:“控制室裏一堆人,萬一有人質呢?無辜平民,就這麽炸了?”

“你以為拍電影呢?”嚴定波氣得想笑,“海盜裏什麽不多,就是會開船的多,但凡是個有腦子的人,他能把一船人的性命交給個外人,叫人質來開船?如果是我抓了犯人,我根本不敢讓他挨着控制室的邊兒!還不有多遠關多遠?好了,現在船拉回來了,人也逮住了,關起來一審,人家個個都是求爺爺告奶奶地巴結着上賊船的,天天吃香喝辣還抽大.麻,這下你放心了?”

嚴明信:“……”

有些話,事後說起來是那麽順理成章,他不該想不到。

可面對海盜船時,他腦子裏千頭萬緒,最大的那個聲音在攔着他:解除武裝,不要殺人。

他無話可說:“哦,放心了。”

嚴定波端着架子,随時準備挽起袖子親自耳提面命,看他兒子沒再開口的意思了,這才低頭夾了兩口菜。

他的愛子之心有餘,不過這份愛是成年累月高懸于雲天之上的,冷不丁被突然喊下凡,多少有些不太适應凡間的規矩——他自恃環游地球見多識廣,心道區區小菜不足挂齒,于是兩口鍋同時開工,煎炒烹炸龍飛鳳舞一番,做了個痛快。

眼下吃了幾口才嘗出一個菜做得鹹了,另一個起鍋遲了。

嚴明信很給面子,一聲不吭地痛快吃着。但兩個大老爺們周末在家,對着一桌徒有其表的菜強顏歡笑,怎麽想也透着一股快兜不住了的可憐勁兒。

嚴定波忍不住想起亡妻。

他擰開一小瓶50多度的奉河酒,自己斟了一小杯,剛抿上一口,說話就帶了點鼻音:“不一樣,和那時候不一樣。”

父子倆心有靈犀,知道他想說什麽,嚴明信瞥了一眼,道:“別說了。”

嚴定波一登軍艦滴酒不沾,只有回了家才偶爾喝兩盅。被兒子把話頭堵回去,他想忍來着,可忍了一會兒,半杯下肚,老淚終是上湧。

“那時候你媽決定營救……我們已經掌握了目标船只的情況,按說偷渡船不受法律保護,真活該它出事!”嚴定波小口小口地抿着酒,抿着數不盡的孤獨歲月,又是恨又是感傷,“可她擔心船上有孩子……她說,該抓的抓,該扣的扣,但不能眼睜睜看着船沉了……”

偷渡風險太高,沒人會拿好端端的商船幹這傾家蕩産的勾當,當年那艘破船老不堪用,似乎浪大一點兒都能給它打散架。打.黑工的才不敢這麽铤而走險,裏面藏的人不是犯了事想逃亡,就是欠了一屁股債想出去躲債,無不是亡命之徒。

幸運的是,雖然那一夜天中無光,但風浪倒不是太大,沒把它一個浪頭攔腰斬斷;不幸的是,就在它駛入公海不久,聞到銅臭和血腥味的海盜随之而來——他們打的主意也很明白:敢搭這種船,只要裏面有一兩個攜帶細軟可觀的,這一票他們就不虧。

船家發現有海盜登船,立即發出求援信號,因為擔心自己違法航行無人響應,特地強調了船上有許多孩子和外籍人士。嚴明信的父母同在一艘軍艦,正在執行執勤任務,聞訊趕至,只見甲板上火光沖天,船體四處漏水,裂縫愈裂愈兇,而斂財不滿的海盜已揚長而去。

嚴明信的母親汪皎月立即組織搶險營救,誰知遭遇海盜反撲,船艙裏的人是救下來了一批,但她自己卻沒能回來。

漆黑的夜晚,冰冷刺骨的海水,即便有機會呼救,四處都是艦艇發動機的聲音,也足以将其淹沒。

人類終究是陸地上的物種,所謂“水性”如何,都是風平浪靜時的消遣,哪怕是全世界最頂級的游泳健将,在負傷或混亂的極端情況下落入海中,那點本領也根本不值一提。

嚴定波陷入回憶,心中絞痛,從眼前優柔寡斷的兒子身上恍惚看到了亡妻的影子:“兒啊,人質要吃喝要拉撒,在船上多待一天,海盜就多了一份負擔。很多要不來贖金的,當場就‘處決’了……現在已經沒有人質了——沒有人等你救,只有你身邊的人,需要你保護……”

說着,他用手指在嚴明信眼角摸了摸。

嚴明信習慣了他爹喝兩口酒就想起他母親,早料到有此一鬧,卻未曾想他爹百忙之中還想着撥拉自己,便問:“怎麽了?我臉上有東西嗎。”

“影子。”喝了酒眼睛有些花,嚴定波錯看了睫毛投下的影子,喃喃地說道,“我還以為落疤了。”

嚴明信一頓。

原來他爹已經知道白馬關空襲的事。

算算日子,那段時間027應該在西梅裏海一帶執勤,即便知道他受傷恐怕也分.身乏術。

他既已痊愈,原本不打算提這件事的。

“哎,沒落疤,沒後遺症,我早就沒事了!”嚴明信揮揮筷子,輕快地說,“我被送到山海關醫療中心,全是君洋在照顧我,就你舉薦的那個。”

嚴定波捏着杯子:“是他?這麽巧?”

“可不是嘛。”嚴明信眉飛色舞,“天天從早到晚的,我怪不好意思的。”

“那我這個當爹的該去好好謝謝人家。”迎着兒子一臉的疑問,嚴定波小酌一口,道,“我不是說他現在擔任教官了嗎?你都不問問他這個教官是在哪當的——奉天海軍航空兵飛行學院。”

之慎案頭放着一本行動計劃,封面題字是他最喜歡的那句:“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動于九天之上。”

只要反複品味這行字,所有那些不受大臣們認可的推敲都重新有據且有力起來,仿佛跨越數千年和無數庸才,他站在了前人智者的屋檐下,隔着木門和雨簾親耳聆聽教誨。

而扉頁,則是他哥哥手寫的四個字:先發制人。

他雇傭了一幫金融好手,出入全球資本市場,借地位和權力用了十餘年的時間賺取了富可敵國的雄厚資本。錢對他而言只是一個數字而已,近幾年他開始為立儲造勢,斥巨資培養自己的軍隊和得力幹将——大炮一響,黃金萬兩,只有不斷地賺錢、砸錢,他才能感到些許心安。

電話裏的人說道:“這次查訪的結果和我們之前推測的基本一致。”

聲音經過特殊網絡傳輸,顯得格外古怪。

“按照時間推算,大王子的兒子當時應該是三到四歲,我們在獲救名單中找到了唯一一個符合條件的孩子,再查下去才發現他雖然被救,後來卻得了肺炎——您知道,艙底那種地方的水是很髒的。污水灌進肺裏,孩子太小了,身體虛弱又沒有得到最好的救治,在獲救半年後不幸去世。”

“去世。”之慎的聲音在空曠的辦公室裏寂寞地回蕩,“确定嗎?”

白馬關事發,他挖掘潛在敵人“善守者”的計劃提前暴露,為了堵住悠悠衆口,籠絡民心,他不得不抛出原本為了王位而準備的殺手锏——尋找“戰神”後人,接他回家。

他哥哥的名號在民間流傳了十幾年,直到今日,人們每每提及都仍舊充滿尊敬。白馬關空襲是赤.裸.裸的軍事行動,但只要與“戰神”挂鈎,再加上他語焉不詳的致歉,無論外人看來如何,在國人的眼中都是神聖的。

甚至有些頗具影響力的人向他公開表達了支持之意。

“我的搭檔親自去找了當年港口的工人調查,那艘船不是第一次運人,他們一般按人數收錢,但不排除快到公海的時候會有人乘坐快艇守在那裏,再臨時‘加倉’。有些太小的孩子可能會被藏在行李裏帶上船,因為海上有巡邏的艦隊,時間緊急,他們來不及檢查,就要把人帶到裏面藏起來。”

“加倉。”人命在偷渡者眼中就像一件貨物,甚至一句輕飄飄的話。

之慎又問:“所以,你确定了,是嗎?”

“基本确定。”電話那頭有些糾結,說道,“如果不是這個孩子的話,那……大王子的兒子可能……并沒有回到岸上。”

他說得十分委婉。那一晚有據可查的死亡人數多達300,失蹤者或未作登記者只多不少,真實的情況只會更慘烈。

辦公室的門有兩米多高,這扇門一旦推開,外面便是無盡的權力和榮華。

王宮內外的花紅柳綠和莺歌燕舞他早已司空見慣,無論是婀娜曼妙的身體還是位高權重的背景也難以讓他對某個女人産生絲毫興趣。

每當有人擠到他的身邊,向他展露自以為最美的笑,他總是忍不住想起他的哥哥——當年哥哥凱旋而歸萬人空巷時,必定見過更美的人吧。

他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女人能讓他哥哥動心,與之私定終身,他也無從想象他們之間孕育了什麽樣的孩子,他只知道與拖妻帶子相比,一個年富力強的男人如果想單獨偷渡,無論是金錢還是方式上選擇都豐富太多。

最後,為了不相幹的人,他驕傲的哥哥擠在肮髒逼仄的艙底,葬身污水之中。

一想到哥哥的生命為了這種近乎愚蠢的原因而結束在肮髒的地方,之慎渾身不寒而栗,産生了生理性的惡心,想要幹嘔。

電話那端不敢出聲打擾,也不敢挂斷。

隔了很久,他才聽到王子開口:“銷毀一切資料,永遠忘記你剛才說過的話。”

“從這一刻開始,那個叫君洋的就是我哥哥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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