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這麽說,四皇女也算是技高一籌。”
餘慕娴眸中一片清明。叛軍裏原不應有諸位皇子的勢力。如今有了,便只能說明,諸位皇子都想渾水摸魚。
“是。”窦方肅然,“但……”
餘慕娴替着窦方說出他想說的話:“但太子已然做了十多年的儲君,根基已深。而三皇子也入朝近三年……”
“哈哈哈……”餘慕娴話音一落,窦方‘啪’打開扇子,眸中閃過精光,“四殿下眼光果然毒辣!”
餘慕娴淡笑着起身沖着窦方讓過一禮:“慕娴并不與窦兄同路。”
窦方願意把實情與她一外人說到這份上,足以表明四皇女招賢的決心。但有決心并不夠。在官言官,即便四皇女如今奇貨可居,她還是更願意在此時追随太子殿下。
餘府祖輩精明。作孤臣原就比作寵臣好。寵臣要依附着國君,而孤臣是國君的依附。再英明神武的國主也離不開肱骨之臣,再遼闊的版圖也需要臣子代為巡視。
“嗯?”見餘慕娴竟是如此果決地拒絕了自己,窦方的臉色不太好。四皇女為了招攬餘慕娴可是下了不少功夫呢……
窦方勸言:“餘賢弟不要再考慮不考慮?餘賢弟該是知道,四殿下此時正值用人之際……賢弟若是錯過這個時機,便不知下次是何時了……”
“慕娴姓‘餘’。”餘慕娴含笑。孤臣與寵臣的結局從開始便注定好了。孤臣注定是隐在暗處,擇機而出。而寵臣則是得即高歌失便休。朝野中,做得好寵臣的人不少,能做得孤臣的卻不多。
細數着歷代慘死的孤臣,又細數了片刻陷身于黨争的寵臣,餘慕娴唇線一平,她似乎選了一條頗為荊棘的路。
她此世想做權臣。
只是,依她此刻的狀況,似乎更适合去做個寵臣?但那又有什麽關系呢?她前世已是位極人臣,此世該換個活法了。名垂青史的滋味自然不錯,但她此世卻是想嘗嘗權臣的這顆澀果。
想到她這一世原就是上天賜得,餘慕娴定定地望着窦方。她知曉窦方立志作寵臣,他日後定是四皇女手下的幹将。所以她不會選擇在此時開罪窦方。
餘慕娴道:“承家父遺命,慕娴憾不姓‘窦’。”
“是嗎?”窦方唇角扯出幾分自嘲,反手用扇面送了餘慕娴一杯茶,“賢弟便是先飲過這杯吧!茶涼了便不好了!”
“多謝窦兄了。”見窦方未與自己為難,餘慕娴彎眉,接下窦方扇面上的茶,慢慢用茶盞叩了叩杯沿。
端詳着餘慕娴喝茶的小動作,窦方瞳孔一縮,餘慕娴喝茶的神态與動作和他那久浸朝堂的父親如出一轍。餘文正究竟是一個怎樣的父親呀!
窦方在心底暗嘆餘府不愧是邺城大家,面上卻只把一張賣身契攤平到餘慕娴面前,笑道:“還請餘賢弟笑納。”
“呵……窦兄客氣了……”餘慕娴把賣身契收好,轉身與窦方再擺了一局。自她來這方土地算起,她已是近九年沒碰過圍棋了。
夾起一枚白棋,餘慕娴仿佛已忘卻了方才窦方所說之事,專心與窦方對弈。
“還請黑子先行……”
“呵……多謝……”
窦方跟着凝神舉棋。四殿下交代的事已經辦完了,他也可以全心全意對上一局。
但,瞥上餘慕娴那含笑的眉眼,窦方暗笑,餘賢弟啊,你以為招賢到愚兄便為止了麽?你可知道,四殿下是個頗為執着的人。她決定的事,可是從沒有不成的。
……
涼亭一會後,餘慕娴仿佛被窦府所有人都遺忘了。但被遺忘,并不意味着她在窦府舉步維艱,只是沒人來偏院打擾她。除了不許出偏院,留給餘慕娴的便全是世家公子的待遇了。
閑來寫寫畫畫,謄寫些許楚國大儒們遺世的大作,餘慕娴樂得逍遙。她是餘府小姐時,難及此刻快活。餘文正是個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腐儒,只願給她看些《女戒》,《女則》,而窦府當她是男子,自是喜歡給她供些謀略之書。
這許是窦方還在試探她?
念着每日美姬侍奉,珍馐羅盤,好不豪奢,餘慕娴也只得感慨窦府是安樂窩。無怪她居餘府時,常聽人言,“窦府豪奢,楚北難出其右”。
但,這安樂窩卻是不能久留的。盤算着楚帝已崩了十日餘,餘慕娴有些好奇外面的局勢。按常理,太子該登基了。可窦府裏似乎沒有半點新君的流言……
餘慕娴一邊猜着四皇女把她留在窦府的動機,一邊等人上門。她不信窦方會任着她虛耗窦府的銀錢。
驚風飄白日,光景西馳流。
轉眼,在餘慕娴在偏院幽居的第十日時,終于有人來拜訪她。
受着來人的打量,餘慕娴低眉對上眼前這個面龐略顯青澀,眸中卻魅色盡顯的少年,道:“這是上面的意思。你若是不願意跟着我,便把這張契子自己收折吧。待風聲不緊了,我就讓你走。”
她沒想過城東的小叫花子竟會是傾城男色。
這般家奴,要不得。
“公子……”見自己按着窦府公子的吩咐,卻還沒讨得餘慕娴歡喜,順子低頭咬咬唇,潋滟的眸中已有水色,“順子願跟着你……但……”
見足前人要提要求,餘慕娴冷臉把順子的賣身契放回到順子手上:“心有記挂,如何能用?你還是走吧……”
她不喜姿容太出衆的人。姿容太出衆,會招來無數的麻煩。
“公子……”餘慕娴話音一落,順子的眼淚便順着眼眶往外湧:“順子只是想回去看看米爺爺……”
聽着抽抽搭搭的哭聲,餘慕娴動了恻隐之心:“他已經死了。”
“什麽?”順子聞聲愣住,半晌未動。
直到餘慕娴把賣身契揣回到他袖中,順子才一把抓住餘慕娴的手:“求四殿下告知順子,他是如何死的?”
餘慕娴無言。凡是問仇家的,都是要複仇的人。按着她的推算,順子口中的米爺爺該是死在皇家手中。雖不知具體是何人所為,但只要是皇家之人,順子能複仇的幾率便微乎其微。既是報仇無望,她又何必讓這少年背上枷鎖呢?
“不知……”伸手拂開順子的手,餘慕娴伸手要用帕子幫順子把眼淚逝去,去聽到珠簾外傳來一個冷冷的女聲。
“死在太子哥哥手下!”凝視着楚玉姝伸手掀開珠簾的動作,餘慕娴低眉。
四殿下怕是已經在屋外站了良久,單等這一刻出來解惑。順便給眼前這個小叫花子下套。
“太子為什麽要殺米爺爺?”魚兒上勾了。
“因為……”楚玉姝一笑,“因為那糟老頭下了毒呀!整整三十桶□□都是順着城東的暗河流到皇城內去的……”
餘慕娴觀察着順子,他似乎在楚玉姝提到‘□□’二字時,松開了握緊的手。
“那城東的人?”順子的天仿佛塌了。
“自是死絕了。”楚玉姝一邊笑,一邊湊到餘慕娴身側,吩咐道,“你以後就安心跟着小哥哥吧!”
楚玉姝話音一落,順子的歸去便塵埃落定。
“是……四殿下……”
擰眉看着叩在自己眼底的頭顱,楚玉姝冷言:“得了。既是決定了去留,你便先下去吧!莫在本殿下眼前哭……”
“是……”順子應了楚玉姝一聲,顫動着從屋內退了出去。
眼見着順子打顫的小腿,餘慕娴側目望向楚玉姝。她好奇楚玉姝究竟對順子做了什麽,才會讓順子露出那般膽怯的模樣。
迎上餘慕娴的視線,楚玉姝召喚窦府的丫鬟在偏院開宴,與餘慕娴對食。
“不知小哥哥對姝兒為你尋來的家奴可是滿意?”楚玉姝伸着玉著從自己面前的食盤裏夾起一塊芹菜擱置到餘慕娴面前的餐碟裏。
“滿意。”餘慕娴面不改色地吃着楚玉姝夾過來的菜。
“小哥哥千萬莫要小瞧了那小子……”楚玉姝打量着餘慕娴咀嚼的動作,低笑,“他這幾天可是在窦府的私牢裏捅死了三、四個府差……”
“嗯……”餘慕娴分神按捺腹中不适。她前世起,就不愛吃芹菜這類帶辛味的菜蔬。但居高處,怎能把好惡示人呢?
想着前世她為教導花玉奴,為君不可喜形于色時,以身作則,餘慕娴雙目微彎。伴一個人久了,便是無論做什麽都會想起她。
“小哥哥知道是為什麽嗎?”見餘慕娴面色如常,楚玉姝把玉著擱到桌上,專心說順子的事,“因為他們知道了他的秘密……”
“慕娴記下了。”餘慕娴點頭。
不喜餘慕娴一副不冷不熱的模樣,楚玉姝勾唇,露出一個不合她年齡的笑意:“小哥哥難道一點都不好奇,他一個小叫花子能有什麽秘密?”
“是人都有秘密。”餘慕娴熟不為所動。
“是呀!是人都有秘密。”想到自己轉世而來,楚玉姝曲唇而笑。若是連她這種人都好好活着,那順子那種年且十四歲的亡命之徒又有什麽好稀奇的。
記挂着那日餘慕娴那日與窦方的棋局,楚玉姝轉了個話頭:“敢問小哥哥的棋藝師承何處?”
那白棋的路數實在過于熟悉。雖然那日她執黑贏了,但她卻知曉,黑棋贏的根本是,白棋不願與黑棋相争。或者,白棋開局時,就做了頂多平局的打算。
這種路數,讓她想起了她此時要尋的那個人。
“家父親授。”餘慕娴沖着楚玉姝行禮。她自是不能說她活過兩世,師承郜鳳大學士。
“是嗎?”楚玉姝聞聲眉頭一蹙,“那小哥哥真是天資聰穎呢……”
餘文正在邺城算是有名的臭棋簍子。
“嗯……”察覺出方才出言有誤,餘慕娴低眉,“其實是家母……”
“家母?”楚玉姝喜上眉梢,“不知小哥哥的娘親今年有多大?又在何處?”
“嗯?”餘慕娴不解楚玉姝喜從何來。楚國也如花朝國,有問其母年歲的舊俗麽?
“呵……”瞧出餘慕娴眸中的困惑,楚玉姝改口,“小哥哥許是不知,窦方的棋術在遇到小哥哥前,從未逢到過敵手……故,窦方托姝兒為他一問……”
迎上楚玉姝期待的視線,餘慕娴思及窦方對棋術如此癡迷,而她那娘親對棋術真真一竅不通,再加上南逃身份敏感,随即佯裝沉痛道:“如此……慕娴只能愧對窦兄了……實不相瞞……家母若是活到今日,怕逾過四十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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