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呼嘯的寒風像刀子,劃過擠在城牆下那一張張髒兮兮的臉。

餘慕娴面朝着城牆,蜷在拐角躲風。

她現下在長寧。

長寧是長生郡的主城,也是楚國北部七郡主城中,僅次邺城的大城。

半月前,趁着邺城動蕩,餘慕娴被窦方送行至邺城外,與順子一同乘車朝安南郡行。半途中,餘慕娴思及與衆貴胄同路南逃,易造歹人暗算,随即棄車,命順子按窦方所規劃的路錢前行,她孤身繞邺城朝北去,從長生郡,借道永安,繞至安南。

餘慕娴繞行時,恰逢邺城淪陷。眼看着一群流民從邺城北門竄出,餘慕娴便跟着那群拖家帶口的邺城百姓,舉足朝着長生郡跑。

說來也奇怪,那群百姓一出邺城,便有一支勁旅跟在他們身後。餘慕娴原以為這支勁旅是某位将軍派來追殺流民的,但待她與那群流民一起跑到了長寧,便緩過了神,這支勁旅是上面人授意來護佑這群流民的。

回想着大家夥兒因着馬蹄聲,拼命向前跑的光景,餘慕娴微微勾唇。邺城流民能在這般短的時間,就從邺城到了長寧,這全賴那支勁旅。

“哎!小叫花子快起來!郡守府派人施粥了!”

聽着背後的吆喝聲,餘慕娴裹緊身上的棉衣。她沒有跟着喚她的那位一起去搶粥的打算。她昨日去領粥時,得了最後一碗,莫名稠得厲害,以至她此時還不想進食。

“長寧郡守休高運每日定辰時,向來到長寧避難的流民施粥,倒勉強算個好官。”見餘慕娴沒有起身,蜷在餘慕娴對面的叫花子有意把聲音放大。

聽到對面有人在評價休高遠,餘慕娴把眼睛擠緊,佯裝沒聽到。

見餘慕娴沒反應,叫花子又喚了一聲:“哎,對面的,叫花子我說那休高運勉強算是個好官!”

發覺對面那叫花子在針對自己,餘慕娴微微靠着城牆坐起:“您識得我?”

“你不識得我了?”叫花子頂着髒兮兮的臉,朝着餘慕娴近了近,“我們可是在邺城見過的……”

許是叫花子的面盤子太髒,餘慕娴沒從叫花子臉上瞧出任何相識的跡象。

餘慕娴蹙眉:“什麽時候?”

“就是那日你從窦司徒馬車上……”叫花子的眼睛眨了眨。

“嗯……”餘慕娴擰眉細思了片刻,記起了一個人。早前她在邺城時,曾有一少年騎在馬上,尾随過她一段時間,還問過她一句“你怎知道來年是個豐年”。

“你認錯人了!”餘慕娴閉目,萍水相逢,何必糾結曾經是否相識過。她沒有任何緣由說服自己,與這叫花子在長寧尋舊情。她既不知這叫花子底細,也不知這叫花子認她何事,她還是離這叫花子遠些好。

蜷在牆角的叫花子見餘慕娴沒記起他,悻悻地伸個懶腰,跟着靠在牆上曬太陽,心笑,餘慕娴的記性還真不好!竟是連他羅昌都沒有記住。

見對面叫花子消停了,餘慕娴也靜思了片刻接下來的路徑。算今日,這是她到長寧的第二天。昨日她初到長寧,只趕上了傍晚的施粥。今晨,算是在長寧讨的第二口食。

想到讨食,餘慕娴舉目望了前去搶粥的瘸子張一眼,正巧看到瘸子張在不遠處的粥棚裏的領粥。

瘸子張身後,還跟了個端着兩碗粥的小叫花子。

那小叫花子手中的粥定然有自己一碗,餘慕娴含笑縮了縮身子,窩回到牆角。她能順利從邺城到長寧,多虧了兩位長者。這兩位長者,均是身有疾,據他們自言,他們皆是邺城人士。論到細處,一個是邺城東在城隍廟旁擺攤算卦的瞎子李,一個是在城西如意居裏說書的瘸子張。

所謂“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邺城一陷落,邺城中首當其沖的便是那些昔日高高在上的貴胄。至于如瘸子張,瞎子李之流,無非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但殊途同歸不是?

想着那些所謂的貴胄正饑腸辘辘地奔在羊舌國鐵騎之前,餘慕娴抿唇。在此番北逃前,她以為流民不過是善用奇巧淫技讨生活的小手藝人,與大局無礙。但經次一番流亡,她發覺部分小手藝人較某些貴胄還要高明,知曉朝着北邊跑。佐之,沿途隐約聽羊舌國國主正在招攬楚地良匠……

餘慕娴不禁暗笑,這羊舌國國主着實精明。

不僅僅知道趁火打劫,還會釜底抽薪。不僅僅知曉要趁着楚帝崩,兵臨城下,還知曉趁着邺城子民流亡,招賢納士。

回想着昨日瞎子李憂心她吃不飽,勻了半碗粥與她,餘慕娴忍俊不禁。她才□□歲身量,如何能一碗粥還不飽?

“餘小子,你笑啥呢?”取粥歸來的瘸子張使眼色讓跟在他身邊的小叫花子踢了踢餘慕娴。

“啊……張爺!”餘慕娴應着身後人的推搪,與瘸子張一個笑臉,伸手接過粥,“多謝張爺!”

“張爺”,“李爺”是餘慕娴對瘸子張與瞎子李的稱呼。她對這兩位長者張懷有敬意。若是沒有如瘸子張,瞎子李這兩位長者,她餘慕娴許到不了長寧。

“嘿!”聽到餘慕娴道謝,靠在城牆根下的瘸子張眯了眯眼。

待着跟他端粥來的小叫花子跑開了,瘸子張才端着豎不住筷子的粥碗,吸溜吸溜的吃着,紅光滿面:“有啥謝的,還不快起來去搶!郡守府立的是一人一碗,但……嘿嘿……”

“嘿什麽!有啥吃飽的法子還不快說給這小子聽聽!”蹲在瘸腿張身邊的瞎子李一邊打斷瘸腿大爺的吹噓,一邊用拐棍扒開摸到他碗沿的小叫花子的手,教訓道,“李爺爺我讨了一輩子食,還沒見過敢從爺爺碗裏搶食的!”

“嘿嘿嘿……”聽着瞎子李又要和餘慕娴說道他的讨飯經,瘸腿張偷笑兩聲,正要起老瞎子當年在邺城賭錢被黑的底,卻被老瞎子打了一拐,“死瘸子,你又笑話瞎子我!”

瘸子張躲閃不及,手一抖,險些把碗中的粥潑了出去。

“李爺你消消氣!”餘慕娴見這兩位又要上演全武行,連忙伸手把瘸子張手下的拐扶住。她知曉這兩人皆是在鬧着玩。

瘸子張與瞎子李就像他們一人手下的一只拐,只有合在一起才是一對。他們既是能在流亡時,相依為命,那到了長寧,也不會出什麽大亂子。

“哎!我說你個死瞎子,別打瘸子我!”見拐已經被餘慕娴扶住,瘸子張用右手護住碗沿,伸長脖子眺望了粥棚半天後,沖着餘慕娴招招手,道,“好小子你快過來,張爺我有話跟你說……”

“說啥?哼……有啥好說的!”瞎子李伸着小拇指掏了掏自己的耳朵,沖着瘸子李立着的方向吆喝,“哎,小東西,你可記住咯!爺爺我雖然眼睛不好使!耳朵可好使着呢!”

“是……是……李爺您耳朵可好着呢!”餘慕娴用眼神要一邊的小叫花子,把瞎子李身邊的粥碗,端起來擱到瞎子李的手上,卻被瞎子李拒絕。

“哼!瞎子我才不要那瘸子的東西!”瞎子李把拐杖橫到膝上,擺出一副不寧死不屈的模樣。

“李爺你可千萬別跟張爺計較……”餘慕娴與瘸子張交換過眼色後,嬉笑着湊到瞎子李身邊,一手拿過瞎子李的拐杖,一手把粥換到瞎子李的手中,“您摸摸,這碗還熱着嘞!張爺心裏惦記着您老呢,不然怎麽會搶粥時還給您捎帶了一碗?”

“哎你個小東西!誰讓你亂說話的……”見餘慕娴把底兜給了瞎子李,瘸子張拄拐蹦出幾步,伸手便把餘慕娴扯到了自己這邊,低聲與餘慕娴咬耳朵,“張瞎子和瘸子我鬥了一輩子,你別讓他知道這一路上,都是他在承我的情!不然張爺我可饒不了你小子!”

“是……”餘慕娴忍笑看着巴巴吃粥的瞎子李,輕輕點了點頭。

“哈哈哈!”見餘慕娴點了頭,瘸子張樂呵呵地倚着餘慕娴,朗聲道,“讓張爺來告訴你怎麽搶粥!”

話罷,瘸子張湊近餘慕娴耳朵,叽裏呱啦說了一通。

待瘸子張話罷,餘慕娴配合着口頭給瘸子張彩頭:“嗯……張爺好厲害!”

瘸子張和瞎子李原都是邺城大戶人家的子嗣。一樣的纨绔,一樣的風流。更稱奇的是,倆人都嗜賭。一路聽着兩人碎碎叨叨地攀比着他們在當家人去世後,幾日就把家産敗光流落街頭,餘慕娴也知曉這兩人是如何落得這麽個破落模樣。

好在這兩人皆是心胸開闊之輩,無人耿耿于懷當年錦衣玉食。

笑納下瘸子張教給自己的搶粥秘訣,餘慕娴正預備細究着一次要半碗,暗地要兩次,到底會不會被施粥的主事發現,卻聽到身側傳來笑聲。

“這有啥厲害的!這都是這些年被教出來的!”一旁排隊領粥的瘦子,一邊笑,一邊鄙夷地望着餘慕娴,趾高氣揚道,“你們這些邺城佬定還不知道吧,長寧可是個好地界。早年人人都說邺城好,可你們現在去四下打聽打聽,邺城都破落成啥樣了?哪裏比得了我們這長寧!”

承着瘦子的奚落,餘慕娴本想佯裝沒聽到,卻見瘸子張架着拐擋到她身前。

瞧不過瘦子尋餘慕娴晦氣,瘸子張沖瘦子開口:“咦!看樣子,小哥你是本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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