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餘慕娴想得容易,但立在不遠處的瘸子李顯然不是這樣想的。
久居高位的餘慕娴,以為壘石場只是個懲治刁民的過場,而民間摸爬滾打多年的瘸子張認定了壘石場是虎穴龍潭,人間煉獄,萬萬不得沾染。
瞪圓眼看瞎子李和餘慕娴被官差拽走,瘸子張眼眶欲裂。
伸手抓着崔主事的衣角,瘸子張嚎啕大哭:“官老爺,您饒了我們吧!我們就是随口一說,沒真想着要謀反吶!我們都是羊舌國的子民,你犯不着和我們這些賤骨頭怄氣阿……”
“怎麽?這下就知道自己是羊舌國的?”崔主事在笑着掃過在場的流民後,猛地拉下臉,冷聲道,“晚了!來人阿,把這老東西拖到府衙造冊,其他幾個都投到壘石場去。”
“阿!大人!”一被官差押住,瘸子張就躺到地上,扭成一團,“老夥計,你怎麽管不住你的嘴啊!你要是這麽去了!留瘸子我,這可怎麽得了啊!哎喲,哎喲!”
聽到瘸子張的呼號,被官差押住的瞎子李也跟着扯嗓子喊:“瘸子李,你聽好了!你好好顧好你自個兒就好了!瞎子去享福咯!瞎子有自己的造化,你順心做你能做的就是了!”
……
駐足目送瘸子張被兩個官差押走,餘慕娴擡眉多看了瞎子李一眼。
瞎子李宛若參透世事一般,只是閉目亂說着一些如“紫氣東來”這般的胡話。
真虧了瞎子李此時還記得他的行當……
餘慕娴低眉暗笑,卻被跟在身側的叫花子抓了個正着。
“你是料定我們此行無礙對嗎?”叫花子湊近餘慕娴,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聲問。
餘慕娴慢退半步與叫花子拉開距離,不置可否。
她既不喜歡話多的叫花子,也不喜歡惹是生非的叫花子,更不喜歡能叫出她名字,卻不向她表明身份的叫花子。
猜來猜去太傷和氣。
故而,對上這個奇奇怪怪的叫花子,餘慕娴選擇敬而遠之。
好在,叫花子也算識趣。見餘慕娴對自己退避三舍,叫花子便主動走到了餘慕娴身後,不再去惹她眼嫌。
聽着身後比自己重幾倍的腳步聲,餘慕娴跟着官差從長寧城東走到了長寧城北。
“大夥兒歇歇腳吧!”
随着官差的一聲吆喝,擠在城北粥棚前的人群瞬時從中間裂開了一道口子。
“你們都去喝完粥再上路吧!”
官差依次解開被押解流民手腕上的繩索。
“去吧!”矮個兒的官差遞給餘慕娴一個碗,指了指官差領事的方向,“去那邊領粥!”
“謝官老爺!”餘慕娴一面扯着面皮與官差賠笑,一面東張西望着尋瞎子李。她記得清楚,自方才轉過府衙,瞎子李就沒跟在官差身後。
瞎子李去哪了呢?
餘慕娴擠到領事身邊領完粥後,細細打量着和自己蹲在一處喝粥的人。
從城東到城北,因邺城流民鬧事的多,押解壘石場的人早已從三個增至八個。
将那五六個鬧事的流民一一看過,餘慕娴暗暗心驚。
除去她與那叫花子,餘下要去壘石場的人,都是膀大腰圓,三十餘歲的壯漢……
要這般多壯漢是幹何物呢?想着不遠處等着她們一行人的苦力,餘慕娴少了幾分從城東起步時的閑情。
她憂心,官差嫌瞎子李體力不濟,便随手将他抛到了哪個不知名的角落……
若是尋常時節,落到角落,或來不打緊。但這寒冬臘月,一個眼疾長者孤身被丢在異地,怕是兇多吉少……
惦念着前幾日,瞎子李待她的恩情,餘慕娴思忖了片刻,還是打算打聽打聽瞎子李的下落。
“有勞軍爺!”一口将碗中的粥飲盡,餘慕娴暗暗拉了把身邊的官差,低聲道,“您可瞧見我爺爺了?”
“嗯?”官差低頭看看,見扯自己袖口的是個小叫花子,不禁一樂,“你爺爺?那個老瞎子?”
“對……”餘慕娴佯裝驚懼地點頭,“爺爺方才是跟着我們一起走的,但他現在似乎不在這裏了……”
餘慕娴把“現在”二字咬的極重,引得官差又是一陣大笑。
官差當差多年,頭一次見識,押解人頭少了,他親戚卻比官差還着急的情形。
“哈哈哈……着什麽急啊!你爺爺若是趁機逃了,你不是該放炮仗慶賀麽?”官差盯着餘慕娴笑了半晌後,才轉頭去尋餘慕娴口中的爺爺。
“诶!還真不見了!”見小叫花子口中的那個瞎子,沒在自個兒身後,官差只得撓頭,自言自語,“八成是自個兒跑了……”
“嗯?”餘慕娴看着官差的動作,知曉他也不知老瞎子去哪了。
但瞎子李不知所蹤不是餘慕娴要得答案。
她餘慕娴淪到要去壘石場這個地步,原就是想幫瞎子李一幹人脫罪。若是瞎子李尋不到了,那她去壘石場幹什麽?
餘慕娴思忖片刻,又伸手搖了搖官差的胳膊:“官老爺,您再仔細想想,我爺爺他眼睛不好,一個人走不遠……”
“诶……”被餘慕娴一說,官差後知後覺的想起,丢個瞎眼叫花子,不是小事。
“頭兒!”官差念着人命關天,急匆匆與領事報備,“咱們丢了一個瞎子!”
餘慕娴靜靜站在原地看着領事朝官差走。
餘慕娴以為領事聽到有人走失,第一反應是仔細詢問走失緣由。
誰料那報備的官差話音未落,就被其領事賞了一個耳光。
“胡說什麽!”從後趕上來的領事,急匆匆瞪過餘慕娴一眼,與官差訓斥道,“你小子可記清楚了,去壘石場的從來沒有年歲上三十的……”
“是是是……”官差捂住被扇的臉,委屈地站到餘慕娴身邊,“爺盡力,你也瞧到了……”
“诶!你別說話。換班的來了!”領事見官差低頭與一邊的小叫花子細語解釋,氣更不打一處來。押解的刁民走失,哪是他們這些芝麻綠豆大的小卒,能管的事?
他們只要每日睜只眼,閉只眼,過個太平日就行了!
高喊過“收工喽”,領事帶着一班官差與壘石場那頭來的人馬完成交接,照例趕去酒樓吃酒。
……
坐在囚車裏,收到那個被打官差愧疚的眼神,餘慕娴暗覺長寧的天亮了不少,至少她又遇到了一個好人。
聽着車輪轉動的聲音,餘慕娴依在木欄上,回想着方才扇過官差的領事,唇角含笑。
若有一朝她能權傾天下,那她必然喜歡用如領事那般的人。
雖然不一定的好用,但不多事的下屬,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比愛狗拿耗子的下屬好使。
不知順子是個多事的,還是少事的……
餘慕娴一手放在膝上,一手扶住欄杆,睜眼看着不遠處,正架在長寧城牆鐘樓頂的夕陽。
她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覺得夕陽這般好看呢……
在腦海中勾勒着順子在替她在安南操辦的府宅,餘慕娴揉揉眉心,她不能再耽擱了。
待瞎子李事畢,她定要想法子快些去安南。
太子登基不遠了。
她需要在太子根基穩之前,分得一杯羹。
否則,她北逃便是失敗的。
至于分到一杯羹後……
餘慕娴心底飄過了三件事。一是娘親與胞弟,二是聲名與權柄,三是……
花玉奴身後的那個小丫頭……
回憶着楚玉姝往自己碟中夾芹菜時,那滿眼的小人得志,餘慕娴彎眉笑笑,做出日後的打算。
待她分到一杯羹後,雖不會明着幫那小丫頭,卻還是會在暗處盡盡長輩該盡的力……
畢竟那是玉奴身後人。
“楚玉姝……”餘慕娴無意識地念出楚玉姝的名字,卻被與她同車的叫花子聽個正着。
叫花子懶懶散散地靠在囚車內,一副沒骨頭的模樣:“餘小子。沒想到,你小小年紀便知道惦記四殿下!”
“嗯……”餘慕娴應了聲,卻不答,只是擡眸數着一旁騎馬官差衣領上,那随風揚動的裘毛。
“你別擔心瞎子李!”叫花子見餘慕娴躲他,便厚着臉皮蹭到她身邊坐好,“你要多琢磨琢磨瞎子李走之前喊的話!”
瞎子李走之前喊的話?
被叫花子一提醒,餘慕娴立即把瞎子李臨行前喊話,在心底回了幾遍。她在瞎子李喊話時,便覺得瞎子李話裏有話。
可待瘸子張被拖走後,她就忘記了。
什麽叫讓瘸子張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兒,什麽叫瞎子李他去享福去了?壘石場會有福麽?
“你知道什麽?”餘慕娴在思索片刻,一無所獲後,選擇問叫花子。
叫花子枕着雙臂,仰面躺到囚車上:“據說長生郡郡守休高運癡迷命理……”
“還有呢?”餘慕娴轉頭看向叫花子。
叫花子眉宇中滿藏作弄:“你不會連名滿邺城的神算都不認識吧?”
“不認識。”餘慕娴搖頭。她在花朝國時便不信鬼神之術。于未知處,神也好,鬼也罷,她餘慕娴信的只有自己。
聞餘慕娴道自己不認識瞎子李,叫花子眉毛一挑,正要将餘慕娴擠兌一番,卻被餘慕娴打斷。
“你是誰?”打斷叫花子張口要來的擠兌,餘慕娴開門見山。
她好奇這個叫花子的來歷。
尋常叫花子可不會有身邊這人的膽量。
“昌平羅昌……”羅昌伸手将蓬在眼前的亂發理到腦後,露出一張略顯青澀的臉。
“有十五了麽?”視線從羅昌的面龐凝聚到眼睛,餘慕娴瞧見其瞳仁裏,有明晃晃的光。
仿佛今日發生的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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