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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北地的口音,引得餘慕娴疑窦叢生。
她莫不是花了眼才以為楚玉姝到了長寧?
楚玉姝怎會出現在長寧呢?
握住手中那尚感溫熱的饅頭,餘慕娴試探着,沖車辇中的人喊了句:“多謝小姐賞!”
她想憑此言試試看,看那施舍饅頭的人到底是不是楚玉姝。
但此事成與不成,皆是看運氣。
誰知道那賞食的小姐願不願意開口呢?
餘慕娴靜靜地伫立在原地,賭着那微乎其微的可能。
一圈,兩圈,三圈……
目送着車輪飛快的從自己的面前翻滾着駛過,餘慕娴心頭翻騰着難以名狀的惆悵。
終究是走了。
若是那車辇停下來該多好。
餘慕娴如是想着。若是那車辇停下來,她定會追上去。
可當那行駛在遠處的車辇漸漸慢下來的時候,立在街頭的餘慕娴又遲疑了。
她不知自己該不該追上去。
她想知道車辇中的人是誰,她又憂懼着看到不該看到的人。
若是那車辇中只有一個女子便好了。
餘慕娴猶豫了片刻,還是擡足朝着車辇的方向追去。
她只求看清車辇中人的長相,并不求其他。
如是,便許她任性一次。
……
一手将包裹護在懷中,一手攥緊饅頭,餘慕娴聽得清自己心跳的聲音。
“撲通”,“撲通”……
一聲聲的有力的躍動帶着餘慕娴朝着車辇靠近。
三步,二步……
“小姐……”
借手背撩開車辇的紗帳,餘慕娴恰好對上了楚玉姝的眼睛。
對上那雙陡然瞪大的眼睛,餘慕娴揚唇一笑,卻是把饅頭還回到了楚玉姝手上:“小姐,小的買的起饅頭……”
話罷,餘慕娴便慢下腳步,笑着看車辇與她的距離慢慢拉大,拉大到再次看不清楚玉姝的臉。
餘慕娴說不清自己此時的感覺,她只是暗覺她心底踏實了。
重新把包袱背到背上,餘慕娴轉身準備尋間館舍投宿,卻看到那遠去的車辇慢慢倒了回來。
“小叫花子,本殿賞的東西從來沒有拿回去的道理!”
帶着黑手印的饅頭落到懷中,餘慕娴愣了片刻。
正欲再言,便聽到那車辇內傳來了一個男聲:“殿下說要你收下,你收下便是。”
“多謝爺賞!”餘慕娴挑眉與車辇上的男子道過謝。
卻聽那男子低聲道了一句:“有意思。”
有意思?餘慕娴還未來得及細思男子話語中的意思,便看到車辇飛快地朝着長寧城城北駛去。
這是要出城麽?擡眼環了環黑下來的天,餘慕娴默默一手拿着沉甸甸地包袱,一手拿饅頭,轉足去尋館舍。此時她已是有了長寧的戶籍,不似剛出邺城時,那般畏手畏腳。
……
車辇飛速行駛在長寧城中,引得路人一陣怒罵,而車辇上的兩人皆是面色如常。
“竟是個邺城口音的。”即便已離餘慕娴有幾十丈距離,車辇上的男子,依舊對車辇外道謝人,懷着幾分道不明的興致。他甚是懷疑那乞兒與辇上的楚玉姝是舊相識。
不然,憑着這位的性子,如何會逼着自己調車回去?
玩着自己随身的重劍,男子饒有興致地打量着自遇那乞兒後,便一言不發的楚玉姝。
“若是舍不得那乞兒,本殿下便命人去把她……”男子試探着開口。
“不必。”楚玉姝伸手從她面前的貢盤中拿過一個方才丢下的饅頭,咬了一口,“饅頭是個好東西。”
“是嗎?”男子不置可否。
男子學着楚玉姝的模樣,靠坐在車辇中,用手掰開一個放在托盤中的饅頭,慢慢吃着。
順帶想起楚玉姝,沿途扔過了不少帶字條的饅頭。
但方才那個不是。
男子探尋的望向楚玉姝,他好奇方才是不是這個小東西善心大發。
“快走吧!”閉目擋過男子的視線,楚玉姝冷冷地沖與自己同辇的羊舌不苦道,“莫要因一個乞兒誤了你的大事。”
“別急。”聽過楚玉姝勸,羊舌不苦轉眸又看過道謝人方向,确認其不過是個尋常乞兒後,才揮手命侍從繼續朝北行,“本殿不過是怕又遇到一個探子……”
……
沿燈一路行,餘慕娴在臨街的地方尋到了一間館舍。
想着近年都未好好安寝,餘慕娴匆匆擡腳踏進,卻被當街的小二攔住。
“去去去!快出去!我們這兒可不接待叫花子!”小二兇着臉,擺出一副惡人模樣。
“嗯?”知曉自己只是被身上的衣裳連累,餘慕娴輕笑着欲與小二晃出些許銀兩,以證自身能付得起宿錢,卻見館舍內人影晃動。
“等等!你可是來投宿的?”館內人聲似洪鐘,一張口便把小二震住。
“官爺?可是這小子礙着您眼了?”見館中坐了一日的官爺,因一個乞兒到了館舍門口,小二的臉瞬時白了。
匆匆拉下肩頭的抹布擦桌子,再三邀官爺入座……小二戰戰兢兢的模樣,引得館內人哄堂大笑。
“看吶!那就是狗眼看人低的下場!”
好事者高聲将館舍門口的事兒說與館中人聽。
長寧人沒什麽特別喜好,就是愛看熱鬧。
聽着館內的人哄笑,又聞來人是問自己可是要投宿,餘慕娴眼睛一轉,把來人上下打量了一遭。
待看清來人留着一臉絡腮胡子,着了一身官差的衣裳,餘慕娴心底瞬時“咯噔”一下。
按常理說,她一剛剛從壘石場放出來的流民,不該再吃什麽官司才是。
“不知官爺尋叫花子做何事?”餘慕娴順勢打拱,又在打拱時,有意将自己漏在袖外,沾了些許泥的手腕,于官差眼前晃了晃,示意她不過是是個小叫花子。
但官差并沒有留意到餘慕娴的小動作,他只是瞪着倆銅鈴大的眼睛,盯了餘慕娴半晌,一言不發。
遇到官差一言不發,餘慕娴微微俯身,又道:“小叫花子初來乍到,該是沒做什麽事兒,礙着各位爺?”
“嗯?”聽着眼前的小叫花子把心裏想的全抖落了出來,挪到館舍門口的官差“噗”的一聲笑出來了。
“哎喲!還真讓李神算說着了!”臨近餘慕娴的官差大笑着與館舍內的弟兄報了成效,引得其餘幾個坐着的官差們匆匆起身,趕到餘慕娴身前。
幾個官差慢慢把餘慕娴圍圓了,像看稀奇一般,繞着她轉了轉幾圈。
“身長四尺?”一個官差用手比活給一個官差。
“酉時投店?”另一個官差擡眼,看了看館外的天。
“哎!小叫花子,且把你手中的包袱與爺們兒們瞧瞧。”
為首的官差拍了板。
“是……諸位官爺!”餘慕娴順從地将包袱從肩頭取下,卻也沒迅速遞到官差的手上。
一手攥着包袱,一手松開饅頭,餘慕娴擡眉:“不知官爺想瞧什麽?”
“啰嗦什麽!”見着叫花子身旁滾出個饅頭,而叫花子自身又動作遲緩,官差濃眉一聳,斥道,“還不快給爺!”
“是……官爺……”餘慕娴一邊應和着,一邊慢慢朝着館門口靠。若是形勢不對,她便轉身就跑。方才立在她身後的那位官差已是晃到她身前去了。
“嗯……”接過餘慕娴遞來的包袱,官差微微颔首。
随手命身後的弟兄,利索檢查包袱,官差死死盯住餘慕娴的腳,防着她做不軌的動作。
那包袱裏有什麽,餘慕娴自身也不知道。打劉頭把那包袱放她手上,還沒過半天。她也還沒來得及将那包袱拆開看。
凝神望着那只伸入到包袱裏的手,餘慕娴靜靜地等着謎底。
“一個,兩個,三個……正正好,七個呀!”
官差大聲數着餘慕娴包裹中的銀錠,引得周圍人一陣豔羨。
打量着官差臉上,時不時流露出的貪婪,餘慕娴心道,莫不是求財?
一想到求財,餘慕娴慢慢把視線轉到小二哥身上。難不成,月黑風高,她進了一家黑店?
接到餘慕娴的視線,伫在餘慕娴身側的小二哥徹底站不住了。
一面睜圓眼瞪着身前這個不及他高的小叫花子,一面偷偷打量館內官爺們的臉色。
待看清那群官爺一個個都眉開眼笑,而館內其他客人皆是準備看熱鬧,小二哥利索地扯下肩頭的抹布,快步蹭到餘慕娴身前。
他懷疑這小叫花子是賊人已經半天了!
尋常叫花子,哪有投店的?
小二哥伸手要揪餘慕娴的耳朵:“你個小叫花子,哪裏來得這般多銀子!小小年紀,就是個慣偷,長大可怎生得了?”
一直關注着小二哥的餘慕娴,見小二哥突然動手,便匆匆一閃。
任着小二哥的手朝着她右邊抓了過去。
小二哥動作突然,餘慕娴匆匆一閃,便讓小二哥撞到了門口的門柱上。
“哎喲——”
“小二哥……”
聽到小二哥的痛呼,餘慕娴正要查探,卻被其身後的官差搶了先。
小二哥被匆匆忙擋到一旁,餘慕娴只能看到一群官差的臉。
“哎!小二哥,你可千萬別亂說話!”官差推過小二哥一把後,憨笑着望向餘慕娴,“這位爺,不知您尊姓?”
“嗯?”聽聞官差稱自己“爺”,餘慕娴的眉頭蹙了蹙。
自打她出了邺城,這一路可只有她喊別人“爺”的份兒,何曾有人喚她“爺”?
“免尊姓‘餘’。”
餘慕娴守禮地沖着官差見過禮,低頭問,“不知諸位官爺有何貴幹?”
“哎喲,還免尊了!”
一幹官差見餘慕娴沖他們見禮,瞬時又無視他們的領頭,勾起一陣哄堂大笑。
坐在館中的幾個官差七嘴八舌幫領事在飯桌上張羅着。
“那看來神算這次又算準了!”
喝小酒的官差指着餘慕娴大笑:“餘小公子,改日還請您帶着小的去郡守府走一遭!”
……
挑眉掃過館中人,餘慕娴頭次知曉,何謂人窮志短。
這些人笑她,無非是因為她一副叫花子扮相。
施施然理了理前襟,餘慕娴凝視着官差:“小的可是犯過什麽事兒,竟是要勞煩到郡守?”
她并未被滿堂的笑駭到。
“餘小公子多慮了!”見餘慕娴面色不好,為首的官差連忙擺擺手,刻意壓低聲音,道,“非是餘小公子您犯了事兒……神算今日算出了西有貴人,要來此處夜宿……”
“是嗎?”餘慕娴眉頭一挑,想起許久前,羅昌與她說的,瞎子李在邺城時,便是個神算。
這官差口中的神算是瞎子李麽?若是瞎子李,他可是真的算出了今日自己回來投店?
餘慕娴正想着,身後忽地襲來一股涼意。
“你怎知道那神算,算出的貴人不是本殿下?”
熟悉的聲音讓餘慕娴的身形仿佛被釘住了。
這不就是方才坐在車辇中的男子麽?
餘慕娴默默為男子讓開道。
當餘慕娴讓步一旁,觀看男子時,她發覺,濃重的北地口音一出現,館內人皆是引頸而望。
這是因為長寧已屬了羊舌麽?
餘慕娴轉眸看了看來人,但見來人穿得富貴,二十來多歲,北地人相貌。
佐之右手提了把重劍,便與他平添了幾分戾氣。
“這……”待看清來人的長相,官差也是一時語塞。他記得清楚,來人方才可是自稱“本殿下”。
來人可是羊舌國的貴人?
見着官差不敢動作,餘慕娴便墊足偷偷朝着男子身後望。
楚玉姝會和這男子一同出現在這館舍之中麽?
餘慕娴不知心底的期盼從何處來,她只知曉,她有些希望楚玉姝出現。
就如同,她之前還在長寧城內,有失體統地追車辇。她此時迫切的想看到那人。
迫切的緣由,她自己也不清楚。
但這種感覺,就像是少時聽聞某處有仙山,便迫不及待要去那山中查探。
如此少年心性,委實不像她呢……
餘慕娴隐在暗處,抿唇打量着一個個踏入館舍的人。
婢子,小童,侍從……
男子那魚貫而入的排場,震撼到了館舍內的長寧民衆,卻也刺痛了餘慕娴的心。就像指尖紮入手指,未必看得到孔,卻必然會出血一般,餘慕娴的臉白得吓人。
她沒有看到她想見的。
許是她已經走了……
她明日才會來?
餘慕娴按捺住自己患得患失的心緒,把注意力轉回到男子與官差身上。
遇到男子,官差仿佛早已忘卻了他此行的職責所在。
他此時無暇帶餘慕娴回郡守府,他只想弄清楚來人的身份。
待那人身後一群嬌仆美婢慢慢擋住館內人的視線,官差瞪眼道:“小的有眼不識泰山,不知您是?”
“你不配知道本殿的名字!”被人擋在館門口,男子的眉頭皺得能夾死人。男子甚是惱怒。他一路北上,還從沒遇到過如長寧城這般大膽的地界。阻了他的車辇且不論,竟敢逼得他在長寧街中投宿。
“去,把你們的郡守休高運喊來!”男子伸手推開擋在館門口的府差,示意跟在其身後的美婢去與館主商定下榻事宜。
見男子如此蠻橫,餘慕娴把視線轉投到官差身上。
欺軟怕硬乃是人之常情。見夜裏來的爺戾氣這般重,官差随即軟了軟性子:“不知這位爺尋我們郡守何事?”
“自是要他把城門打開!”男子擡手把随身的重劍拍到空着的桌案上,發出“哐镗”一聲,驚得館內人皆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餘慕娴擡眉望着男子的背影,心底閃過一個楚玉姝提過的人名。
羊舌不苦。
這個男子便是羊舌不苦麽?想着楚玉姝道過的,此男子是羊舌國國主,羊舌永年的四子,餘慕娴眨眨眼,她似乎能猜到楚玉姝不是被虜來的。
但,楚玉姝具體是為何而來,餘慕娴卻是不曾猜出半分。
重新把注意力轉到館中,餘慕娴發覺官差似乎被激怒了。
“這……”瞥了瞥那柄被拍在案上的重劍,官差打着朝廷體例的官腔,“長寧城門卯時啓,酉時閉,是先帝爺樹了幾千年的規矩,哪裏是郡守大人說變就變的……”
“不能變麽?”伴着陰森森的童聲,羊舌不苦提劍掃了館內一周,壓得館內人呼吸都快停了。
餘慕娴站在門側,旁觀着那既熟悉又陌生的人邁入館舍,心同擂鼓。
楚玉姝終究還是出現了。
匆匆與楚玉姝打個照面。
兩人的眼裏皆有訝然。
其間的區別是,餘慕娴暗笑,她一番患得患失,不過是庸人自擾。而楚玉姝則是暗道,她求仁得仁,實是三生有幸。
楚玉姝自在車辇上,與餘慕娴對視過一眼,她便期待着下一次重逢。
僅方才一面,她便有許多只想與餘慕娴的道的話咽在喉中。
可此時并非是說話的時候。
楚玉姝微微颔首,闊步朝着羊舌不苦的方向走。
早在月前,她便與羊舌不苦定好,她助羊舌不苦奪皇位,羊舌不苦暗中助她兄長楚宏儒登位。
楚玉姝慢慢在衆人的視線中行進着,她陰恻恻的聲音侵蝕着館內歡愉的氛圍。
見無人敢應楚玉姝的話,羊舌不苦勾唇一笑,擡手用重劍在半空中,挽出一個劍花,涼涼道:“繼續。”
“那就只能留下他的腦袋在這兒了……”楚玉姝擡頭慢慢湊到羊舌不苦身側的案桌上坐好。
楚玉姝的提議入耳,餘慕娴不禁擡眸望了楚玉姝一眼。這丫頭是要置休高運于死地麽?
想想三皇子此時還在壘石場中,而上座的兩人,一個是羊舌國的皇子,一個是楚國的皇女……
她似乎沒有資格去改變楚玉姝的決定。
也不需要改變……
理清了思緒,餘慕娴抿唇收回視線。
作為一個無名小卒,她只需靜靜看着便是了。
但官差顯然不這麽想。
“大膽!”聽着眼前這一男一女,寥寥數語便定了郡守大人的生死,官差怒不能遏,“你們是什麽人,竟敢對郡守大人出言不遜!”
“呵!”見長寧城官差竟敢和自己叫板,羊舌不苦怒極反笑。
回想着路上楚玉姝與他言的誅心之語“偌大羊舌國,并無尊你之處”,羊舌不苦側目與楚玉姝道:“還真像你這小丫頭說的,父皇的話,落到這北境,盡成了空文!”
“那是自然。”無視羊舌不苦的面色不佳,楚玉姝抽出一根桌案上的筷子把玩,“這長生郡本就是一大塊大肥肉。它離邺城遠,離羊舌國都垠都也不近,兩方不靠,容不得這郡守安分。平心與四殿下你說,若為臣者,在此等地界都不坐大,那本殿定會懷疑那掌權者的居心……”
聽不清楚玉姝的言語,餘慕娴隔空打量着楚玉姝玩弄筷子的動作,耳畔忽然回響起離別那日,楚玉姝與她言說的自別後,恐難再與共食之人。
細想來,她自邺城離後,也甚久未好好用膳了。
低眉與一旁看熱鬧的官差使過眼色,餘慕娴湊到官差身旁,低聲道:“官爺還是速速去尋郡守大人來此為好!”
“嗯?”官差橫過餘慕娴一眼,又見自個兒的頭還在與闖入館中的男子對峙,便使眼色,讓近門的弟兄回府衙尋人。
待尋人的官差去了,餘慕娴才重新望向楚玉姝方向。
餘慕娴望楚玉姝時,楚玉姝正在與羊舌不苦糾纏稱謂。
羊舌不苦摸着自己的重劍,言辭中滿是不悅:“小東西!你一口一個‘本殿’倒是說得甚是順口……”
“莫不是殿下聽不慣‘本殿’?”楚玉姝冷哼着,把手中的筷子放到筷簍裏,“那本殿就為殿下您破例,自稱‘本殿下’好了。”
餘慕娴眺望着羊舌不苦,因滿意楚玉姝的答複而點頭,還滿口道“如是,甚好”,心頭不禁閃過疑慮。
她委實怕楚玉姝這丫頭,在羊舌不苦手上吃虧。
餘慕娴這般想着,便感覺一道陰冷的視線貼到了她身上。
餘慕娴尋視線望回去,羊舌不苦的面龐瞬時呈現在眼底。
“多謝殿下賜食。”預感羊舌不苦要與自身發難,餘慕娴先發制人,率先從角落裏走出來,舉手朝着羊舌不苦一見禮。
見方才自己盯過的乞兒,不單單與自己見了楚國的禮,還道謝,羊舌不苦蹙眉:“閣下是?”
他并不記得他曾與楚人賜過吃食。
除了剛剛在車辇上那次……
“閣下是之前那個邺城人!”
羊舌不苦終究還是記起了眼前人的來歷。
提劍慢步走到餘慕娴身前,将餘慕娴來回打量。
羊舌不苦總覺得這乞兒身上藏着古怪。這乞兒與那楚國的四皇女一般,有雙會說話眼睛。透過她們的瞳孔,總能感受到某種爛到骨子裏的腐朽。但只要眨眨眼,又會覺得那幽幽的眼神裏,滿藏着枯木逢春的歡喜。
盯着餘慕娴的眼睛看了半晌,羊舌不苦扭頭沖楚玉姝道:“小東西,你瞧瞧,這人是多好的運氣!”
聽羊舌不苦道,餘慕娴遇到了她是好運氣。
楚玉姝閉目不答。
她不知餘慕娴遇她是好是壞,她只知道,她遇到餘慕娴,算是她楚玉姝這一生的幸事。
緩緩睜眼,楚玉姝把視線盡數投到了離自己只有一步的餘慕娴身上。
一年前,她坐在窦府,聽窦方禀告其駕車而去時,她想過數個相逢的落腳處,獨獨沒想過長寧。
餘慕娴怎會流落到長寧呢?楚玉姝定定地望着餘慕娴的眼睛。
餘慕娴這小子欠她一個解釋。
接到楚玉姝詢問,餘慕娴只是輕輕晃了晃頭,她看得懂楚玉姝的意思,但她不能給答案。
她總不能說,她在窦府時,便從未想過要按着窦方的路線南渡。
餘慕娴的搖頭使楚玉姝半晌沒有吭聲。
見楚玉姝半晌未言,侍奉在羊舌不苦身側的美婢,随即嬌笑着應了聲:“四殿下說笑了……”
“誰與你說話了!”羊舌不苦橫眉瞥過美婢,轉而繼續沖楚玉姝笑道,“小東西,你快說說,這撿到你丢的饅頭的人,是不是好運氣?”
見羊舌不苦在她這處碰了釘子,便去為難餘慕娴,楚玉姝迅速收回視線,似笑非笑地望着羊舌不苦,暗諷他幼稚。
“撿個饅頭,便被你這般作弄,如何算是好運氣?”楚玉姝起身欲朝着餘慕娴的方向走。
“小東西,你是覺得一個饅頭不夠麽?”羊舌不苦轉身又把重劍放到案上,起手從懷中掏出一個帶穗子的玉環,在楚玉姝眼前晃了晃,“小東西,你說本殿先把這個賜給他,再作弄他,可是夠了?”
“四殿下說笑了……”楚玉姝先看看站在一側的餘慕娴,後看看羊舌不苦手中的玉環,笑道,“太子哥哥的物件怎麽能随意贈人……”
聽楚玉姝提到了羊舌不苦手中的玉環是太子的物件,餘慕娴會意。
這玉環拿了許會燙手。
“哈哈哈……”見說了這般久,楚玉姝終于笑了,羊舌不苦揚手把手中的玉環抛到了餘慕娴的懷裏,轉頭與楚玉姝道,“也只有提到太子的時候你會應和我一下。”
楚玉姝輕笑着,朝羊舌不苦擲了一把匕首。
“平日不也會麽?”楚玉姝盯着羊舌不苦的眼睛,報複着羊舌不苦不按她所言的從事。
“嘶——”羊舌不苦側身躲過匕首,卻被匕刃劃到了側臉。
館中的氣氛在一瞬間徹底凝滞了。
餘慕娴擔憂得望着楚玉姝,卻見楚玉姝只是微微的搖了搖頭。
收下這個玉環麽?
望了望手中的玉環,又望了望呆在原地的羊舌不苦,餘慕娴默默将玉環放置到桌案上。
端詳着餘慕娴的小動作,羊舌不苦一手把楚玉姝扔來的匕首還回到楚玉姝手上,一手按住婢子遞來的帕子,挑眉一笑:“小東西,你還是和之前一樣狠。”
圍觀一幹的官差被羊舌不苦的一連串動作驚得目瞪口呆,轉而紛紛将視線投到楚玉姝身上。
接受着周圍人的注視,楚玉姝奪過羊舌不苦手中的匕首,用婢子遞來的絹帕擦了擦,低聲道:“四殿下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你不也是四殿下麽?”揮手讓先入館的美婢上菜,羊舌不苦吩咐着身後的婢子給楚玉姝布菜。
“過了鎮遠便不是。”楚玉姝抿唇。
楚玉姝這丫頭要過鎮遠?
思及邺城淪陷前,羊舌國與楚國以鎮遠郡錫山為界,餘慕娴聞聲擡目。
卻見楚玉姝正巧也在瞧着她。
楚玉姝的視線裏蔓延着些許複雜的情緒,複雜到餘慕娴晃覺眼前這個丫頭并不是當年在邺城井下遇到的那個丫頭。
邺城井下的楚玉姝,雖是與幼童有異,尚且還是個孩童。而眼前這四皇女,雖是有幼童之軀,其瞳孔裏卻盡是長者的鋒芒。特別是楚玉姝那抹不經意從眼角流露出的冷嘲,那曾是花朝國女帝睥睨朝臣時,最喜的神色。
楚玉姝會不會是花玉奴呢?
餘慕娴看着由燭火投到自己眼底的影子。那影子慢慢與餘慕娴記憶中的,花玉奴幼時的模樣重合。
花玉奴其實并不會裝小丫頭。
眼前掠過羊舍不苦與楚玉姝相處的細節,餘慕娴洞若觀火。從明處看,似乎是羊舍不苦處處忍讓着楚玉姝,去暗處思,卻是羊舍不苦處處為楚玉姝制肘。
羊舍不苦竟是怕着楚玉姝的?
餘慕娴錯愕地擡眸望向羊舍不苦。
羊舍不苦接到餘慕娴的視線,眉頭便是一蹙。莫不是這楚國的乞兒也憂心他護不住一個小丫頭?
捋出楚玉姝話中聽出憂思,羊舌不苦摸了摸劍柄,沖楚玉姝道,“莫慌,即便是到了垠都,本殿也能保住你是四殿下。”
話罷,羊舌不苦又覺得自己方才的話似乎無法讓人信服。擡目掃過館內,見左右除了自己與楚玉姝的仆從,便只有眼前這乞兒擔得起他與楚玉姝二人的信任,羊舌不苦随即把視線聚集到餘慕娴身上。
“喏,拿着吧。”羊舌不苦将楚宏德的玉環再次丢到餘慕娴的懷中,允諾道:“等休高運來了,本殿就讓他送你回邺城!”
“嗯?”隐約察覺自己被人利用,餘慕娴蹙眉:“可是小的已有了長寧的……”
“啰嗦什麽!”點頭承下羊舌不苦的情,楚玉姝出聲打斷餘慕娴的話,“四殿下是羊舌國國主羊舌永年的四子,給你的賞,還不好好收着!”
羊舌不苦見狀,知曉楚玉姝已是信了自己,随即笑道:“還是小東西你比較守規矩。”
“本殿下若是守規矩,便不會跟着你,千裏迢迢去垠都選婿。”楚玉姝完全不顧及羊舌不苦的顏面。她此行跟在羊舌不苦身側,純是緩兵之計。七歲皇女選夫,這個何等的笑談,如何能載于史冊?
羊舌不苦見楚玉姝面色不佳,随即撫掌大笑。他雖與楚玉姝有約,他卻更喜觀楚玉姝變臉。
“這本就是楚國四皇女分內的事。”羊舌不苦笑夠了,才一本正經的與楚玉姝說教。
聽着羊舍不苦提起楚玉姝對身份,餘慕娴一剎那,又記起了自己的推測。
楚玉姝即是花玉奴!
定睛看着眼前人擡袖用膳的動作,餘慕娴的耳朵嗡嗡作響。
女帝竟是與她一起到了大楚……
方才那類于追車辇的舉動皆是有答案了。她追的不是那個年且七歲的小丫頭,她追的是前世追随,陪護了盡三十載的女帝……
低頭拭去眼角不明緣由的淚,餘慕娴攥緊了羊舌不苦丢給她的玉環。若言之前登高位,只是無事可為而為之,那此時,或是必須為之了。
餘慕娴想得入神,卻聽到一個樓上傳來了腳步聲。
“等等……”聽到樓下有人道了“楚國四皇女”,一位長者顫抖着從樓上來。
“您方才說她是楚國四皇女?”長者一邊盯着羊舌不苦,一邊小心的偷看坐在羊舌不苦對面的楚玉姝。
長者的眼睛裏閃着羊舌不苦熟悉的淚光。他羊舍不苦馳騁疆場數載,最熟悉的東西,除了血,便是淚。
這人眼裏是弱者的淚,孱弱的淚。
如此軟弱的人,活着還不如死了。
“是……”羊舌不苦厭煩地望了長者一眼,道,“不知老人家你……”
羊舌不苦話音未落,長者已經朝着楚玉姝的方向跪下了。他與羊舍不苦搭話,為得便是尋四皇女。
“四皇女啊!求求您救救我孫子吧!”長者見到楚玉姝,宛如見到了救星。慌亂地叩着頭,長者說着自己求楚玉姝的緣由,“我孫子就是因為一直不承認自己是羊舌國人,才被拉到那壘石場做苦力的……”
“那老人家您此時是?”楚玉姝起身走到長者的面前,伸手要将老漢扶起,卻聽那老漢道:“老漢如今是羊舌籍,老漢丢盡了祖宗顏面啊!”
“您既是羊舌子民,那便是該與這位殿下求救……”楚玉姝收回伸出的手,擡眉望向羊舌不苦。她希望羊舌不苦沒有忘記他應下的,厚遇邺城流民。
“四皇女——”見楚玉姝竟是把視線投向了羊舌不苦,長者的身形晃了晃,似乎遭到了巨大的打擊。他求楚國的皇女是因為他兒子是楚國人,他以為楚國皇室不會不管流民。可這皇女怎麽把他們的性命交到了羊舌國國主的手中呢?
對上長者絕望的眼神,楚玉姝重新去扶長者:“您別着急!您是您,您孫子是您孫子。若是您孫子現在還是大楚的子民,那本殿定會傾力救之。”
話罷,楚玉姝便喚了婢子來,命她們帶自己的手書去尋休高運。
目送着婢子與長者一同離去,餘慕娴心思,休高運早該到此了,為何還未到。
卻見羊舌不苦正将自己的重劍翻來覆去的擺弄。
“不錯。”羊舌不苦點了點手中的刀刃,沖楚玉姝笑道,“到此時,你還記得收買人心!”
“這自是不算收買人心。”目送着長者離去,楚玉姝低笑道,“這是為我那太子哥哥踏平羊舌鋪路呀!”
“哈哈哈!”聽楚玉姝提到了太子,羊舌不苦面露不屑,“憑他?”
“改日你重踏楚地時,記得把這件事說告訴你那太子哥哥聽。”羊舌不苦握着重劍,舉到眼前細看。
打量着羊舌不苦觀劍的模樣,餘慕娴暗暗嘆息。楚國的太子真是不濟。不濟到即便被人如此排擠,也無言辭能反駁。
想着太子那日在殿中的态度,餘慕娴一陣頭疼,暴戾寡恩,遠非明君之選。
而羊舌不苦并沒有打算在此刻放過楚太子。
羊舍不苦與楚玉姝,嘲弄道:“不,不對,你早不該稱呼楚宏德‘太子哥哥了’,你忘了?上月他剛逃到安南,便急匆匆登基為帝了。你若是執着于‘哥哥’二字,便需改口喚她‘楚帝哥哥’……”
“如是還是罷了。”無視過羊舌不苦,楚玉姝低眉望了望站在一旁的餘慕娴,低聲道,“本殿想,他或是更喜歡本殿喚他‘陛下’。”
“是嗎?”羊舌不苦正要再言,卻聽到館外傳來一聲急報。
“四殿下!”一身官服的休高運給羊舍不苦,楚玉姝與餘慕娴三人都留下了極佳的印象。
“不知是何急事?”羊舌不苦挑眉。
楚玉姝跟着羊舌不苦,端詳着眼前這位年近半百的楚國老臣。
“回四殿下。二殿下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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