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過往

那灰色虛影便是陳祁之的生魂,被柳秋娘藏在自己的魂體之中蓄養至今,所以江林一直都沒能發現。

由于太虛弱,陳祁之的生魂若隐若現的,極不穩定,要不是柳秋娘用自己的魂魄供養着,早就消散了。他沒有意識,木讷地飄浮在空中——生魂離體太久就是這樣,記憶逐漸淡化,茫然尋不到方向,連自己都會忘記,當完全忘卻塵世間的一切後就會徹底消失,真正的身死魂滅。

陳祁之眼神空洞地盯着牆壁,沒看在場中的任何一人,因為與柳秋娘的魂體相連,他遠離不得,只能被束縛在原地,呆愣愣的,彷徨如提線木偶。

應該是已經感覺不到周遭事物的存在了,所以才會這樣迷惘。

柳秋娘的臉色迅速灰敗,眸子裏漫上一層苦色。

陳祁之感知不到她,本能地想靠近自己的肉身,卻不能離開分毫。

旁觀的江林怔了一瞬,一下就明白了。沐青漠然地看着,片刻,将這二人的魂分開,給陳祁之渡了些靈力,搖搖欲散的生魂這才穩定下來。

柳秋娘動容,知這是好意,斂住悲傷委身道:“多謝仙長。”

沐青無動于衷,臉上沒有多的情緒,只淡聲道:“逆天而行已是大忌,強求不得,你救不了他的,再執迷不悟只會害他更慘。”

得以分開的陳祁之遲鈍地朝肉身走去,可無論如何就是不能歸位,只能繞着打轉。

“收手罷。”沐青又說。

柳秋娘起先還萬分固執,想着用自己的魂來養陳祁之,發現無濟于事後便想将魂力全部渡給對方,寧願魂飛魄散也要救他,她以為能行,可沐青的一席話打斷了她所有的念想,都是徒勞而已,怎麽都救不了的。

她不太能接受這個事實,凄楚自嘲地說:“總歸得試試,保不準就行了。”

“命格已毀,早就不存于世間,強行續命三年就讓他成了這個樣子,再續命又有何用?”

三年就這般鬼樣子,繼續續命,只怕陳祁之連輪回投胎都不能。

柳秋娘如何不懂這些,她留戀地看了眼陳祁之,忍着悲痛喃喃道:“過了今年院試就行,再有幾個月,便不會再續了……”

說這些時,她幾乎淚落沾襟,大抵心裏也清楚根本沒用了,即便有通天的本事陳祁之也堅持不到六七月的院試,不過是她的執念罷了。

不知是感受到了她的悲痛或是怎麽,本在繞着肉身打轉的陳祁之忽然間不動了,怔愣良久,僵硬地往這邊看來,他似乎在極力擺脫這種呆滞狀态,像是想起了什麽,神情變得有些痛苦,但始終無法掙脫,最終還是變成了一臉茫然樣。

沐青沒再說話,江林也不吭聲。

一室寂靜。

柳秋娘都明白,只是舍不得放手而已,她望了望神識無主的陳祁之,凄厲地笑了笑,流下兩行血淚。

也許是知曉該怎麽做了,往日那些過往與刻骨銘心的恩愛驀地又浮現出來,命運就是造化弄人,她欠陳祁之的,這輩子還不完了。

那一年宴玉樓的老鸨子為了逼柳秋娘接客,大冬天将人赤身丢進雪地裏,瀕死之際是陳祁之救了她,當時的陳祁之未及弱冠,卻已長成謙謙君子,他脫下外衣給她披上,急促道:“穿着,快穿着,別凍壞了。”

陳祁之知道柳秋娘是宴玉樓的人,卻沒半點嫌棄,不僅坐懷不亂地把人攏在懷裏捂熱,還出了不少銀子打點老鸨子,救人救到底。那時柳秋娘被凍得昏死過去,沒能見他一面,更沒能道一句謝,醒後才曉得是陳家的大少爺救了自己。

樓裏的人悄悄塞給她一錠銀子,“陳少爺讓給你的,偷偷藏好。”

他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哥,打小衣食無憂,可心善,謙卑知禮,比誰都更有人情味。

柳秋娘記下了這份情。

後來她能外出時,曾碰巧見過陳祁之兩次,他意氣風發地和友人吟詩作對,一直溫潤如玉,或是飲茶,或是幾人對酌。柳秋娘遠遠看着,心裏有些堵,說不出是豔羨還是什麽,她待在暗無天日的宴玉樓裏望不見盡頭,與他永遠都是兩種人。

也許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有一年她接客竟然接到了陳祁之,那時的陳祁之已過弱冠之年,她也不小了。曾經的救命恩情成為過眼煙雲,陳祁之早就不記得那些事,他頭一回逛青樓,還是被朋友推着進來的,友人們太損,非得找個頭牌讓開葷。

他局促不安,從頭到尾都沒擡過頭,柳秋娘還沒過去呢,他卻放下一把碎銀子,逃似的離開了,連話都沒說過一句。

柳秋娘好笑,心頭五味雜陳。

她以為他不會再來,不料打那以後,這人就隔三差五往宴玉樓跑,回回都點她。他不做男女那檔子事,每次都過來喝酒,時間差不多了就離開,走前還會留些銀子。

久而久之,柳秋娘也琢磨出了味兒,便故意打趣他:“公子天天往妾身這裏跑,莫不是看上妾身了?”

這本是一句輕挑的玩笑話,不成想陳祁之霎時滿臉通紅,竟沒反駁。

她愣了愣。

這些年看上柳秋娘的客人不少,有的甚至想娶她做妾,可沒誰會真掏銀子給她贖身,新鮮勁一過,就棄之如敝履。她沒有當真,不抱任何奢望,一個世家公子哥,一個青樓女,哪可能呢,就是做妾都輪不到自己。

陳祁之還是照常來宴玉樓,不過不再像以前那樣拘束,有時會帶着些小玩意兒來,有時送首飾,甚至寫一首詩贈她。他待她極好,半點不做假。

久而久之,柳秋娘還是陷了進去。

她問他是否介意,陳祁之認真說:“若能娶秋娘為妻,當是三生修來的福分。”

然後他就真打算娶她了,拿着銀子來給她贖身,帶她離開宴玉樓這個泥淖之地。

陳家不同意,陳夫人以死相逼,陳老爺活活氣暈過去,将兩人分開,把柳秋娘趕回宴玉樓,陳祁之就逃出陳家,連夜去宴玉樓截人,帶她私奔逃去偏遠的東風村。

東風村人煙稀少,遠離是是非非,兩人就在那裏住下,天地為媒拜堂成了親。之後的日子雖然過得清苦,但和美平靜,陳祁之打算考秀才,以後就在村裏當教書先生,這樣他們的日子就會好過許多。

三年前的冬天,他偷回安平縣找好友借書,臨走前告訴柳秋娘:“很快就回來,娘子勿要擔心。”

本計劃兩天就回來,可大雪耽擱了行程,以至于沒能準時到家,柳秋娘在家等了三天,眼見着雪越落越大,終于等不住,心急如焚地出去找人。

陳祁之死了。

風雪太大,将道路都掩蓋住,他一不小心踩空摔進了丈餘高的排水溝裏,因為爬不出來,就生生凍死在這冰天雪地之中。他一心記挂着考秀才讓柳秋娘過上好日子,死前還緊緊抱着跟友人借的那些書,手中攥着進縣時給柳秋娘買的木簪。

他沒了,柳秋娘也不想再茍活,于是一根繩子結果了自己。

可再一睜眼,她卻沒有去陰曹地府。她和陳祁之的魂魄都被一個道行高深的術士收了,那術士極為古怪,不僅教她如何給陳祁之還魂續命,還留下一塊鎮魂石,說是用來助長修為的,也不管她信不信,做完這些就離開了。

柳秋娘不甘心就這樣死去,就試了這個還魂續命的法子,讓陳祁之活了過來,自己也強行回到肉身之中。

或許是還魂續命的法子有纰漏,或許是死前執念太深,再生後的陳祁之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不知道自己死過一回,一心只想着考取功名,在其他事上的記憶竟漸漸消退,最後連柳秋娘都不記得了,只知讀書,成天念叨着要考秀才。

柳秋娘怕他徹底忘卻過往,無奈只得把人送回陳家,畢竟那裏有他熟悉的一切,而回到陳家後的陳祁之确實好了不少。

還魂續命需要凡人的精氣供養,柳秋娘不敢太張揚到處找尋常百姓下手,也不忍心,幹脆回到宴玉樓,專吸那些客人的精氣,以此供養她和陳祁之。

逆天改命終究有其局限,如此三年後,吸食。精氣已不足以讓他倆再續命,尤其是陳祁之,他日漸虛弱,身形慢慢消瘦,要不是柳秋娘每夜過來幫他養魂,他早就又死了。

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柳秋娘無奈只得按當初術士教的那樣,抽走陳家其餘人的生魂,打算以魂養魂,只是還沒來得及繼續,江林就帶着一幹弟子來了。怕暴露蹤跡,她沒敢再繼續,只好把陳家十七口的生魂鎮壓住,将陳祁之的魂養在自己體內。

可惜縱然有千萬般小心,還是被沐青發現了。

再續命,她會魂飛魄散,陳祁之亦好不到哪裏去。

柳秋娘早就知道,只是執念太深,放不下,割舍不掉這段感情。

聽完這些,江林嘆口氣,瞧了下抱着白狐的沐青,再看向柳秋娘,無奈輕聲說:“放他走吧,是時候了,有緣無份莫要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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