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蝕骨

相對于上次去的繁華富庶的安平縣, 巫山鎮很是清貧偏僻, 人煙稀少,巴掌大的地兒, 經營買賣的大商鋪沒幾家,沿街多是小攤位, 或者一張油布外加竹竿支楞起來的食肆, 天一亮,曦光乍現,沉寂的鎮子才逐漸活絡起來, 街上的叫賣聲稀落, 行人三三兩兩。

客棧中的一行人要晚上才會行動, 白天則分開出去查探情況, 在離開浮玉山之前,所有人都掐訣喬裝過,徹底改變樣貌方便隐匿, 以免行蹤暴露。

在客棧待到巳時,旭日都爬到半空中了, 沐青才帶着白姝出去, 借着吃早飯的由頭到處走走。

沐青現下的樣子是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外表平平無奇,而白姝則是桃李年華的普通姑娘, 兩人悄無聲息融進趕集的人群中, 先去包子攤吃東西, 再去茶水鋪坐坐。

茶水鋪閑聊唠嗑的客人不少, 還剩一張空桌子,她倆進去獨占此桌。

狐生頭一遭這麽喝茶,白姝俨然十分好奇,四下東瞅西瞧,不明白為何大家要圍着一壺茶坐。

小二熱情地滿臉堆笑,麻利過來招呼她倆。沐青只點了兩碗茶水,沒要其它吃食,“有勞小哥。”

小二應了一聲,朝鋪子後吆喝,再邊幫她倆擦擦桌子邊回道:“應該的應該的。”他細心地偷摸打量沐青和白姝,見兩人都空着手,以為她倆都是本地人進鎮趕集,于是又問:“您二位上街來采買置辦還是轉轉?”

“來買點東西,”沐青說,“順便也上街轉一圈。”

“那也是,剛開春不久,三天兩頭就下雪,都沒什麽事可做,帶小娘子出來透透氣也好。”小二笑道,以為兩人是夫妻,心直口快就說了。

白姝不知這句話的潛藏含義,茶水很快端過來,她趕忙擡手去接,也不怕燙。沐青久經世故如何聽不懂,知曉這是誤會了,不過沒辯解,而是和氣回道:“這幾天雪小些,之前雪太大都不方便出門。”

小二頗話唠,話匣子一打開,就絮絮叨叨講了好一會兒,直至又有客人來,他才笑着去接應。

茶水鋪裏全是打堆聊天的人,這般寒冷天氣大家圍坐在一桌,喝着熱氣騰騰的茶水,天南海北地閑扯,李家長王家短,最近有甚稀奇事,哪裏又發生了什麽……在這裏坐上半天,基本能把鎮上的情況摸個七七八八。

這也是沐青來此飲茶的目的,且聽八方,總能找出不同尋常的點。

但白姝不懂,以為真是來喝茶的,看着面前只泡着小撮茶葉的白瓷大碗,她登時猶疑不決,想不通茶水為何要用碗裝——沐青教過的,碗盛飯碟裝菜,喝茶用杯子。

這孽障一根筋死軸,不會變通。凡人辛苦勞累一天才掙幾個子兒,喝茶兩文錢管飽,哪可能像文人雅士那般用小巧玲珑的茶杯裝着慢慢品。

她糾結許久,還是雙手捧起大碗喝茶。

便宜茶水澀口發苦,沒有清香濃郁感,十分難喝,茶水一入口,她就被苦得皺巴臉,艱難吞下去。

“不好喝……”這孽障萬般嫌棄地把大碗推開,瞅了眼沐青,大抵是不理解這人為甚要來這裏找罪受。

沐青不慢不緊地喝了口粗茶,沒有理會白姝,而是在靜靜聽對面那桌人閑聊。

對面全是五大三粗的老爺們,一個個嗓音亮如洪鐘,饒有興致地講着上個月的一樁奇事,正巧,這件事偏偏發生在涯石街的破宅子裏。

大雪漫天的晚上,巫山鎮的兩位更夫在涯石街巡夜,一人持鑼,一人拿梆,搭檔着慢悠悠喊:“寒潮來臨,關燈關門!”

梆子敲鑼“篤篤——咣咣”,從打落更到三更天,風雪夜鎮上的人都睡得早,到處的燈火都歇了,因着太冷,兩位更夫便攏靠在一起縮頭縮腦往前走,抱怨這鬼天氣真是惱火,簡直冷死個人。

打完這一更,他倆在街尾一戶人家的屋檐下躲雪,一面聊天一面喝口酒暖暖身子。就是在這時候,不遠處隐約傳來凄厲的慘叫聲,二人齊齊愣住,乍一細聽,卻寂寂冷清,什麽都沒有。

“莫不是幻聽了?”一人疑惑道,甚是不解。

另外那個膽小,擺擺手,“算了算了,別管這些,喝完趕緊走。”

這裏離竹林很近,竹林的那邊就是老宅子,宅子荒廢太久常年陰森森的,鎮上的人都不敢去,當那裏是不祥之地。現在大晚上的,說着就怪瘆人,還是趕緊離開得好。

兩人一合計,各自猛地灌了幾口燒酒,收起葫蘆就要走,亦在此時,慘叫聲再次襲來,這次比上回還大聲,且不止一個在叫。更夫面面相觑,知曉确實有人在慘叫,皆吓得渾身哆嗦,兩股戰戰,他倆沒敢去竹林那邊一探究竟,抖篩子般趕緊跑了。

這事不日就在巫山鎮上傳開,老宅子本就荒涼破敗,大家便認為這是雪夜撞鬼,是宅子裏關住的惡鬼不安分,想要出來作祟。

鎮子就這麽大塊地方,幾乎所有人都篤信鬼怪之說,離老宅子比較近的人家怕得當晚就燒香點蠟,虔誠跪拜送請鬼魂離開,可別找上自家。

有膽大不怕死的人白天曾偷摸潛進老宅子,結果一去就吓病了,在床上躺了三四天才清醒,醒後非常肯定地說,那宅子大堂地面上盡是幹涸的鮮血,還有鬼影在飄。

歷經這一遭,全鎮的人都深信不疑老宅子有鬼,前些日子大家都怕,說都不敢說,這陣子一直無事發生,有的人才漸漸放松警惕談論起這個。

“那宅子你們去過嗎?”對面桌上,穿褐色襖子的男人問。

有人點頭,有人搖頭,七嘴八舌激烈講着,去過的都說宅子的确有問題,炎炎夏日去都透着一股子寒意。

“也不知到底出過什麽事,那麽大的地方,可惜了。”

“誰知道呢,宅子好多年前就有了,好像一直都在。”

“哎?”穿襖子的男人疑惑,“那地兒是哪家祖上的,沒聽說過啊。”

此話一出,又是一番讨論,誰都說不上來那處宅子是誰家的老宅,印象中好像它已經存在許多年了,就沒變過,宅子的主人姓甚名誰,亦或是因何而修建,大家都說不上來,真是奇了怪了。

沐青默默喝茶,斂眸垂目,若有所思地盯着桌面,又風輕雲淡地瞥了下門外的街道。

晚些時候,她帶着白姝悄然離開,在街上繞了兩圈,随便置買些東西,等集市差不多結束才繞彎回到客棧。

天黑時分,隐藏在客棧中的衆人無聲無息出去,行蹤隐秘,在涯石街街尾會合。

沐青依舊将白姝帶上,因着制符花了些時間,來晚了會兒,她倆最後才到。江林見白姝也來了,挑挑眉,挨過去低聲問:“又把人帶來了,真要收徒?”

以為這是帶白姝出來歷練,就像她去哪兒都會帶上阿良那小子一樣。

沐青沒有解釋,不予回應。

清虛往這邊斜睨一眼,淡淡道:“走了。”

人都齊了,不宜繼續耽擱,趁天黑抓緊時間做事,吳水雲引路,其餘人跟上。

街尾比客棧那邊冷清許多,竹林裏更是寂靜非常,除了風聲就是竹葉摩擦的聲音,裏面沒有絲毫煙火氣息,月光被密密麻麻的葉子遮擋住,暗沉一片,幾乎看不清方向。

越往深處去,冷意就越蕭肅,背後的房屋與燈火遠隔,看不見亦感受不到,陰冷彌漫整片竹林。

白姝天生敏感,比常人要警覺許多,本能地不想再往裏走,于是驀地抓住沐青的袖子,上前挨着對方。感受到她的緊張情緒,沐青頓了頓,随即佯作無事發生,任由她攥緊自己的袖口。

除了他們,竹林裏沒有其他人,等穿過竹林看見老宅子時,旁邊的江林倏爾記起下午打探到的事,輕聲問:“你們可知這宅子的來歷?”

阿良好奇,“師尊打聽到了什麽?”

江林颔首。

清虛今兒窩在客棧就沒出去過,一聽有事,吊梢着眼睛說:“別賣關子,有話就講。”

江林就是賤皮子,先發牢騷道:“清虛你幹嘛老是兇巴巴的,這不就馬上說。”

說着,還腆不要臉地沖旁邊笑笑。

清虛懶得搭理這個厚臉皮,冷眼斜視。

江林這才正經起來,将打聽來的消息如實托出。這座宅子已有多年歷史,久遠到鎮上的人都不知道它何時有的,屬于哪家,曾經有什麽人住過。

但既然建在這裏,不可能一點東西都查不到,這處宅子如此寬廣,絕不是小門小戶住得起的,來歷定不簡單。果不其然,她在巫山鎮祠堂外的石碑上發現了蛛絲馬跡,那石碑已存在多年,百年不止,早被風沙侵蝕了大半,上面用古文字記載着一些鎮子的舊史。

巫山鎮的人哪看得懂石碑上寫的東西,江林仔細辨認了半天才找到一兩句有關老宅子的記錄。

——老宅子從前是供奉神靈的地方。

不過供的什麽神靈,因何故要供奉,又為何落敗至此,石碑上找不出答案,全被風沙侵蝕掉了。

“臨安歸江東堂所管,吳堂主可曾聽聞過這個?”江林問。

巫山鎮雖是小地方,可供奉神靈可不是小事,這種一般都是習俗所致,長久形成的風氣。

吳水雲思忖片刻,“不曾,沒聽說過巫山鎮供奉過神靈。”

“當真?”

吳水雲十分肯定回答:“肯定沒有,我門來此之前已将這裏徹查過,确信沒有此事。”

那倒是怪了,憑空出現一個勞什子的神靈,要麽是石碑亂寫亂刻胡編一通,要麽就是……年代太久遠,久到無法考證。

江林咂摸,想不通到底哪種可能大些。

說話間已經抵達老宅子大門口,所有人都不再出聲。沉寂的無邊夜色之中,銀白的月光傾灑落下,将頹唐的斑駁高牆和牆上的皚皚白雪清晰照射出來,宅子大門半敞開,一眼望去,裏面黑魆魆的,破敗不堪,早已看不出昔日的模樣。

老宅大門上斜斜吊垂着一塊破爛的匾額,上面的字全都被風霜消磨,搖搖欲墜的樣子。

門後是宅院,往裏又是一道門,再深一些就瞧不清了,陰森森的,望不見盡頭。

沐青擡眼看了看裏面,先踱步進去。白姝猶豫半晌,還是緊随其後。

剩下的人留兩名鳳靈宗的弟子在門口潛伏守着,其餘都進去,待進到院子裏,分成三隊各自行事。江林與阿良一起,清虛随吳堂主他們,沐青則帶着白姝,來之前就安排妥了,分頭去往不同的地方查看。

沐青二人徑直往後院去。

木頭腐爛的黴味濃烈,有些嗆鼻難聞。白姝排斥這個味道,不耐地緊挨着沐青,寸步不離地跟着。

“小心些,注意四周。”沐青低聲提醒。

白姝嗯了聲,想了想,将手中的袖子攥得再緊些。

沒來由的,白姝心裏生出些許不安感,潛意識就不想再往裏走了,可沐青在前頭沒有一點要停下的意思,她抿抿唇,還是忍住了。

去後院需要穿過一條曲折的長廊,只是時間太久,長廊早就風化,朱紅褪去,欄杆和廊頂都成了一捏就散的爛木頭。長廊中段建在湖上,想來當年應該美景別致,只是眼下湖水已經幹涸,僅剩下一處白雪覆蓋的凹地。

走在長廊上随時都可能踏空,朽爛的木頭似乎難以承受重量,白姝一腳下去,直接踩穿,險些趔趄撲倒在地。

幸虧沐青眼疾手快,穩穩将其扶住。

白姝心頭一緊,死死抓住沐青的手腕。

沐青沒反應,只溫和道:“看路,別分心。”

白姝剛剛确實分心了,接下來的路就沒敢再走神。

長廊的盡頭是一道弓形石門,這裏露天,有月光照着,比在前院那些地方稍微明亮點,但依然死寂,安靜得過分,什麽聲音都聽不到。

進門之前,沐青給白姝掐了個護身訣,以防進去會遇到意外狀況,而後才先進去。

弓形石門後是一方寬敞的天地,落雪遍地,雜草叢生,中間有一個亭子,亭裏亦生有雜草。這裏一眼就能看完全,沒任何特別之處,沐青四處打量一番,決定去亭中看看,回身叮囑白姝:“在這裏等着,不要亂動,我過去一下。”

白姝本就不想再過去,聽她這麽一說還真聽話不動了,可瞧見沐青走出兩三步,這孽障下意識又過去,不願自己一個人待着。

沐青沒加以阻止,任其随着。

亭子四周全是人高的草,需要扒開才能進去,她倆一面撥開草叢一面拾級而上。

待上在亭中後,二人俱是一愣。

這裏有一方池子,方才她們站在門那裏沒瞧見,上來了才看到。時光侵蝕,池子原本的樣子已經瞧不出了,池壁黑乎乎的,辮不清材質,看着就怪惡心,但不論是沐青還是白姝,都一眼就認出這池子。

繞是早就相信白姝說過的話,信老宅子中有一個四四方方的水池,沐青還是忍不住震驚。

白姝一時緩不過神,沒料到還真有夢中出現過的地方,在外面看見老宅子時她感觸還沒那麽深,直至親眼瞧見這方池,有些不知是夢還是什麽,突然又浮現在她腦海中。

自己把白衣女人逼到池壁,狠狠扣住她的腕子,白衣女人的眼尾薄紅,眸中含着羞恥,以及被蝕骨念想浸潤的水色,那種熾。熱氣息糾纏不休的濃烈感受,幾乎将血肉帶骨都融成一汪潋滟的水,化進池子裏。

白衣女人難捱地合上眼,像嗔罵又不是罵地低低訓道:“混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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