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番外二 牛奶

第26章 番外二 牛奶

陸有時被身後的聲音驚了一跳,本能地要推上抽屜,動作太急夾了自己的手,疼得他嘶地抽氣了一聲。

荊牧三兩步沖過來,先看了陸有時的手,掌心被夾紅了一篇,不過還好只是腫了沒傷到筋骨,估計得疼兩三天。然後他打開了半阖的抽屜,看見了角落裏的一小把糖,全是椰奶味兒的。

遲疑了一瞬,“給我的?”

陸小時後退了一步,把夾傷的手背到了身後,抿着嘴點了點頭。氣氛就這麽徹底沉悶了下來。

陸小時當然知道剛才自己是被誤會了,有些委屈又有些無奈。畢竟不是真正的一家人,就算是又能怎樣呢,真正的家人也不能做到毫無保留地相信。

他拿着睡衣去了浴室,再回來他的小哥哥還坐在書桌前,他以為荊牧是跟往常一樣正在寫作業,卻發現這人把他給的糖整整齊齊地都排在了桌面上,糖紙的褶皺都理得如出一轍,跟有強迫症一樣。

見他回來了,荊牧向他招招手:“小時,過來坐。”拉着他面對面地坐下。

“我跟你道歉,”他的小哥哥眼睛特別得亮,驚得他不敢直視,“剛剛确實以為你在翻我東西,嗯……我,也沒法說什麽不應該懷疑你,其實咱倆現在也不怎麽熟。”

“但這事兒确實是我錯了,哥保證,以後絕對相信你。”小少年說完,露出了标準地的八齒笑,“還有,謝謝你的椰奶糖,我特別喜歡。”

這是一個陸有時一直到十八周歲都還會下意識模仿的笑容。

“你原諒我嗎?”少年小心翼翼地問道。

陸小時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反應,他從記事起就沒見過親媽,老爸日日發奮圖強地忙事業經常天南海北地出差,幾乎沒在親近地家人身邊成長過,倒是輾轉了不少全托老師的家。

可老師不是家長,為人處世是需要靠父母言傳身教的。他這方面的表達能力就像從來沒有發育出來過一樣,至今在這方面都特別遲鈍,根本不知道怎麽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他從來沒想過一個人還可以如此坦蕩,也不知道,喜歡讨厭,信任懷疑都是可以這樣堂堂正正宣之于口的。

他愣了半晌,才緩緩地點頭。然後就看見他哥喜笑顏開,還順手揉了揉他的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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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牧點點頭,心想,這是個沒氣性的,應該挺好相處。仔細想想一個背地裏給你塞糖的小可愛,能難相處到哪裏去呢?就是話太少了,一天都說不出來三句話來。

荊牧的親爸在他二年級的時候工傷去世,媽媽這幾年一個人照顧他其實挺不容易的,他就一個願望,希望他家女神大人能過得更舒坦更輕松一點。

所以他媽和他商量要再婚的時候,他是完全沒有反對的,畢竟有個人相互扶持總要輕松一下。而她家女神大人對陸有時這個便宜兒子很上心,于是他也上行下效地對陸有時好。

這種好當然不能說是虛假的,但也沒法百分百算得上發自內心,多少有點完成任務的意思在裏面。

因為這個小插曲,荊牧才徹底對這個弟弟上心了。

他這個弟弟除了不愛說話這一點,還有一點讓他很操心,都住在一塊兒大半個月了,還是管他媽媽叫阿姨,連他都改口叫爸了……

可又不能來強制性的,唉,作為新家的黏合劑,十二歲的荊小牧覺得自己真是付出了太多,操了太多不該這麽早就操的心。

他每周有三節固定的跆拳道課,教室就在小區外邊,所以每到了要上課的日子,他就會和陸小時一起走到半路,然後讓陸小時自己先回去。

那天也是。

只不過那天的荊小牧難得地忘記了自己沒帶訓練服,樓梯爬到一半才想起這回事兒,只能匆匆忙忙地跑下樓,準備趕緊抄條小路跑回家取衣服。

然後他就在小路上看見了自己的弟弟,陸小時蹲在巷子盡頭的角落裏,沒多久就站起身,然後把一個紙盒扔進了一旁的垃圾桶裏,垂着腦袋看了兩眼以後離開了。

雖說只有一瞥,但荊牧也認出了那是什麽,是一個牛奶盒。他走過去,驚動了一只野貓,喵地叫了一聲之後藏進了花壇裏。那貓原來在的地方放了一直一次性的打包盒,裏面倒滿了牛奶。

他一掀旁邊的垃圾蓋,在裏頭看到了十來只一模一樣的牛奶盒。早年物業做得沒那麽好,這種小巷子平時沒人來,垃圾桶也十天半個月才有人收一次,現在可以說是物證俱全。

“敢情老媽給那小子特意準備的牛奶他一盒也沒喝過,”荊牧總是笑吟吟的,看起來就是标準的陽光外向,原來他臉色沉下來的時候也會籠罩上如有實質的怒氣,“既然不領情又何必惺惺作态。”

那小子是個發育不良的小個子,比他只小了半年,個頭卻差了不止一星半點。他媽篤定是因為小孩老是寄居輾轉沒吃到有營養的好東西才會不長個兒,于是每天變着法地葷素搭配給他做營養餐,恨不能就地考個營養師資格證。

還特意托人從外地的進口超市買回來這種牛奶,就因為單位有人說自家小孩兒喝了這牌子以後就開始竄個子。他媽是醫生,忙起來能好幾天不着家,對荊牧都沒這麽上心過。

如此掏心掏肺地對繼子好,卻沒想到一腔好意都被人當成了驢肝肺,那臭小子寧願每天背出來倒給野貓也不願收下。

陸有時前腳進家門,荊牧後腳就跟了進來。他發現他哥看起來不太高興的樣子,于是小聲問了一句:“哥,你怎麽也回來了?”

荊牧這會兒非常不想搭理他,只淡淡地說了句“忘拿東西了。”然後拎起裝着訓練服的包轉身就出了門。

陸小時被那震天響得關門聲吓得肩膀一縮,也不知道他哥是不是故意把門拍得那麽響。

而荊牧那邊只覺得自己一腔真心都錯付給了狗,訓練的時候愈發壓不住火,下手特別重,跟他對練的小胖子饒是一身軟肉,也被打得嗷嗷哭,因此他還被教練訓了一通。

他一時間不知道怎麽處理這件事兒,但第一反應就是不能讓牧女士知道,她會傷心的。

新弟弟是個表面一套背後一套的小小人,這個認知讓他憤怒又難過卻也毫無辦法,他媽對那孩子那麽好也沒感化他,荊小牧不覺得自己能把他怎麽樣,把這件事說破似乎也沒什麽好處。

于是接下來的幾天一切風平浪靜,只是陸小時發現他哥對他似乎有些愛搭不理。以前會主動輔導他做作業,睡覺前還會找他聊聊天,現在卻完全沒有了。

他自己是個不會主動開口說話的,每每想要和他哥說話,卻總也抓不住适當的時機。然後兩人之間除了必要的交流,哪怕一晚上都在一個屋也沒有多出一句話來。

可當一家人住在一起吃飯的時候,他哥的态度又沒有這樣冷淡了,會自動恢複之前的模樣,像被什麽東西按了開關似的。

陸小時心裏不安,就緊張地晚上睡不着覺,可他睡上鋪怕打擾到下鋪的荊牧也不敢亂動,于是就跟被施了定身咒一樣,僵硬地一躺一晚上。

陸小時很久沒有這樣過了,上一次因為過度緊張出現這樣嚴重的應激反應,還是因為寄宿的教師家裏來了一個專門暗地裏欺負他的壞蛋。

沒幾天,一臉憔悴兩眼烏青的陸小時一個支持不住,就在教室裏吐了,把他的班主任吓了一跳。着急忙慌地叫了家長,趕緊把他送去了醫院。

放學以後牧昕儀也把荊牧接去了醫院,到的時候陸小時還躺在兒童病房裏輸液,小臉慘白一片,本來就沒什麽肉的臉頰好像更是凹了下去。

主治醫生就是牧女士的同事,把診斷說得很詳細,聽得牧女士更是一陣自責,覺得自己作為孩子的新媽,說是要好好照顧他,卻沒能真的和小朋友建立心理上的橋梁,連孩子一直處于高度精神緊張的狀态都沒發現。

不僅沒能把孩子喂結實點,還直接讓人住了院。

荊牧看着他媽媽守在陸有時的床邊,看起來比躺着的陸有時還有難受,也跟着心裏不是滋味兒。他暗暗嘆了口氣,心想這小孩兒真是個能給人惹事兒的主。

大人們忙得腳不沾地,結果陸有時醒來的時候守在他床邊的還是荊牧。小孩兒急吼吼地喊了聲“哥”,結果叫自己的口水嗆了嗓子,咳了個昏天暗地。

“你慢點兒。”

荊牧拍着他的背給他順氣,然後忽然被順過氣的陸小時抓住了手腕。小孩兒盯着病床上雪白的床單,一字一句小小聲地問道:“哥,你最近為什麽不理我。”

荊牧抽了一手竟然沒抽回來,又用了點勁兒,忽然發現這小子竟然用正在輸液的那只手抓着他,針頭都開始回血了。他趕緊按了護士鈴,然後緊張地要拉開陸小時的手:“手先松開,針頭紮歪了你沒感覺嗎?”

護士來了以後又是好一番折騰,針頭換了一只手。荊牧看着陸小時腫成了饅頭的右手,忽然覺得這小孩兒有點可憐。

正好這會兒他媽和陸有時的爸都不在,他坐在了病床旁邊的椅子上,說清楚就說清楚吧。

“醫生說你這段時間太緊張了,為什麽?新家住得不舒服嗎?”

陸小時擰着被子角不擡頭,最後小幅度地搖了搖頭。荊牧心想,還好現在病房裏就他們倆,不然別人看到了還以為他欺負傷患呢。

“那為什麽那些牛奶寧願倒了也不願意喝?不喜歡牛奶,還是不喜歡我媽?”

陸小時猛然擡起了頭,眼眸睜得渾圓。

“我看見了,南邊小巷的垃圾桶裏都是你扔的牛奶盒。”荊牧淡淡地說。

“不,不是的!”居然急得破了音。

荊牧還從來沒聽他這便宜弟弟發出這麽大的聲音過,“額,你別激動。”

“不是的。”陸小時小朋友語言表達能力後天發育不全,小小年紀就體會到了一把書到用時方恨少的悔恨,腦子裏一堆詞擠擠攘攘地排出隊,到了嘴邊卻不知道怎麽說,喃喃中帶上了哭腔:“我沒有不喜歡。”

不過好歹他搞清楚了他哥最近為什麽不愛搭理他,也搞清楚了為什麽他塞進他哥書桌的零食都沒被動,起先還以為是荊牧不愛吃那些,還偷偷換了幾種口味,結果那個角落就像是被他哥遺忘了一樣,半點動彈過的痕跡都沒留下……

原來是因為這個。

“我不是故意的……”

那我是有意的嗎?荊小牧差點沒順嘴這麽接上,還好他不是那麽咄咄逼人的性格,只是沉默着聽他弟弟說,雖然半天沒有聽到一點兒實質性的內容。

陸小時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急得冒了一腦門子的冷汗,然後就看見了床頭櫃上正好放着牛奶——那是荊牧媽媽準備的,旁邊還有放在保溫杯裏的粥,想讓他醒來以後墊肚子用的。

他拿過牛奶咕咚咕咚兩口就喝了下去。握着空掉的牛奶盒說:“我不讨厭的,等、等等你就知道了。”

荊牧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這算是喝奶明志嗎?這話怎麽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沉默了一會兒,陸小時忽然小聲說道:“我也很喜歡媽媽。”

“你剛剛說什麽,再說一遍?”

“我也很喜歡、很喜歡……”

“就最後那兩個字!”荊牧是第一次聽這孩子叫媽,他家女神大人現在不在這兒,不然聽到了能感動哭。

“媽媽。”陸小時連耳朵都是通紅的。

這是害羞嗎?他這新弟弟究竟是個什麽神奇的品種,看起來像個悶葫蘆實際上情緒好像還挺豐富的,就是叫人摸不清他究竟在想什麽。

喜歡牛奶為什麽要倒掉?喜歡媽媽為什麽又不肯當面叫?這麽別扭的嗎?

沒過多久陸小時忽然開始上吐下瀉起來,荊牧吓了一跳趕緊叫醫生護士。醫生來了一通檢查,又問荊牧他弟弟剛剛吃了什麽喝了什麽。

“吃了什麽?”陸小時咕咚咕咚灌牛奶的場景立馬跳了出來,“他剛剛喝了一瓶牛奶。”

“牛奶?”醫生确認了一遍,然後和身邊的護士說,“待會兒給他做個血檢,可能是乳糖不耐受。先給孩子喂點水,別脫水了。”

醫生交代了一通,又開了藥才走。荊牧拉住那個護士問:“姐姐,乳糖不耐受是什麽意思?”

“有些人天生消化不了牛奶,喝了就會肚子疼。”小護士回答道。

所以他的新弟弟是因為不能喝才不喝的嗎?那為什麽不直接說出來,不能喝你剛才還喝什麽啊?作死嗎?

那時候的荊牧還不懂,世界上總有些人笨嘴拙舌,總有些人不懂得如何接受也不懂得如何拒絕。

表達不出來的事,只能靠行動證明。

陸成疆也不知道自己兒子原來會乳糖不耐受,他以前似乎也聽家裏的保姆說過兒子不肯喝牛奶,可那時候他只以為是小孩子挑食并沒有放在心上。這一來他才發現連自己兒子喜歡吃什麽不喜歡吃什麽都不知道,更別說能吃什麽不能吃什麽了。

他忙于工作,算得上事業有成,可以給兒子請最好的保姆家教,讓他去最好的學校,卻忘了小孩不是田裏的苗,不是澆水施肥就能自己長成麥子的。

自責的不止是大人,荊牧也一樣,他想起來自己前不久才說過“哥哥以後絕對相信你。”現在恨不能吞掉自己的舌頭,給不着記性的腦子提個醒。

最讓他過意不去的是陸小時這個小可憐兒,居然一點沒和他這個食言而肥言而無信的臭哥哥計較。

越想越讓人心疼。

後來他纏着負責陸有時的護士姐姐,好一通學習,弄清楚了乳糖不耐受是什麽,是不是一點兒牛奶也不能喝,想補鈣又該怎麽辦?陸小時住了幾天院,他就花了幾天時間把一大堆營養學的問題都掰扯了清楚。

然後趁着暑假帶着陸小不點兒一起上了跆拳道的課,拉着他在太陽下頭打籃球,沒事兒還去游個泳,不能喝牛奶就用鈣片補上。

後來,荊牧倒還真找着了一款乳糖不耐受的人也能喝的牛奶,那個牌子就成了他家冰箱裏一年四季都存着的常備品了,陪着倆兄弟渡過了童年的最後一段時光。

科學證明三歲的孩子會開始模仿大人的行為和舉止,陸有時那會兒大概沒什麽固定的對象能讓他模仿,這個天賦的能力一直擱淺着沒落地,直到那會兒就一股腦地用在了他哥哥的身上。

一切都是下意識的,卻是學了個十成十,他哥的八齒笑,還有籃球,甚至打群架的本事都青出于藍勝于藍。

兩年以後,從言語溝通,情緒表達,甚至到和他人的相處方式都像是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一般整齊劃一。

只不過幼兒因親近而開始模仿,陸小時對荊牧則是從下意識地模仿到越來越上浮的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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