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過去
第88章 過去
這個空間并不大,左右看下來一圈至多不超過三平米,兩個大男人走進去顯得捉襟見肘。迎面是一整排儲物的格子,擺滿了大大小小各類畫冊,孫路寧一鑽進去,就開始從上到下地翻看。
陸有時卻是細細地一寸寸地打量着這間小暗室,這裏是荊牧的藏寶庫。除了畫冊書本還有許多零碎的小擺件,陸有時還看到了用亞克力盒子罩起來的橋梁模型。
透明的外罩上積了經年的灰,陸有時記得荊牧的父親是位橋梁設計師。
他往裏走,那裏頭窄,深處有些東西用白布罩了起來,支楞着方正的棱角。他掀開那層白布,下頭全是大大小小裝裱整齊的油畫,大概有十來幅。擺在最前面的一幅裏,天藍得不似人間,栀子大樹下,茑蘿花架旁,那個在逗弄白犬的少年分明是他。
他蹲下來,視線落在畫中人身上,就像當年荊牧坐在二樓飄窗上,隔着玻璃看他一樣。喉間不自覺地滑動了一下,他下意識地後退,不小心碰到了什麽東西,反應能力十分迅速地反手接住了那東西,那是一個玻璃罐。
孫路寧還在那邊專心翻找,并沒有注意到陸有時這裏的動靜。
玻璃瓶裏會發光的小球早就已經沒電了,裏頭那些扇形的許願券有大半都被折紙代替。他拿着玻璃瓶,轉頭看向它掉下來的地方。那裏有本相冊,是他和荊牧在那城中村小公寓裏一起翻看的那本。
相冊旁邊還有一個皮包,陸有時認得那東西,是荊牧生日時他送的禮物,是那個移動硬盤。皮包比玻璃積灰,拿在手裏都是粗砺的。
陸有時把玻璃瓶放回了原位,把蓋着油畫的布重新蓋了回去,然後從這小隔間裏退了出去。
“我在下面等你,晚上一起吃飯吧。”
孫路寧頭也沒擡地應了一聲,陸有時便下樓去陪小獅子了。
到了傍晚又是一陣照例而來的急雨。孫路寧在小隔間裏沾了不少灰,洗了一把臉之後才跟着陸有時坐到餐桌上。
“我還以為要去外邊吃呢,這是你做的?”
陸有時搖頭,“剛剛到的外賣,出去太熱了,吃個飯還得再出一身汗。”
“也是,”孫路寧拿起筷子邊吃邊說,“我早上過來得太急了,午飯都沒來得及好好吃,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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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開車來的?”
“嗯,車停在外頭的停車場裏。诶這個不用,”孫路寧看到陸有時拿着杯子要給他倒酒,趕緊制止道,“我吃完就開車回去了,晚上還有活,明天就是死線。”
陸有時便只給自己倒了一小杯,“那你怎麽不明天交完稿再來,這麽匆匆忙忙的。”
“我不是怕拖延了時間,這說好的事情也可能變卦嘛,那時候又不知道是你買了這房子,要知道是你我就不來了,直接讓你幫我找出來還省事兒。”孫路寧确實餓了,吃得很快,“你是正好在這兒嗎,還是為着這件事兒趕回來的?”
“前幾天就回來了。”
“噢。”孫路寧點點頭,他又低頭扒了幾口飯才接着說:“你是不是以為過來的會是荊牧?”
陸有時的筷子一頓,“嗯。”
“……”
陸有時以為孫路寧還要在說些什麽,結果那人只是一味抓緊時間狼吞虎咽。
桌上食都被風卷殘雲之後,孫路寧滿足地擦了擦嘴角,然後對陸有時說:“我得抓緊時間開車回去了,不然天黑了夜車不好開。”
陸有時也沒多做挽留,站起來送他出門。
孫路寧站在院門口望了望遠方,和陸有時道了別,又說:“這附近風景是真的不錯,比杭城還清淨,你吃完晚飯了出去遛遛圈也挺好的。”他說着指了指不遠處的一片楊樹林。
“嗯,是啊。”陸有時看着蒼穹紅霞點了點頭。
當天晚上,陸有時徹夜未眠,他幾乎把那小隔間裏的東西全部搬了出來。荊牧的那個小房間鋪陳不開,他就把東西全部拿到了主卧的房間,一件件擺開了去。
大幅的油畫占據了房間的四角,陸有時将它們靠牆擺了起來。
其中有兩幅全家福。
一幅是荊牧的父母,一人站一人坐,看起來都十分年輕。坐着的荊牧父親手裏抱着看起來也就兩三歲的他。
另一幅是他們當年的家。構圖複雜了很多很多,在臨縣的那間小公寓裏,荊牧和他的媽媽,還有陸有時和他的爸爸,一家四口圍着桌子像是在吃年夜飯。
這是荊牧的兩個家。
陸有時看着畫裏的人,緩緩彎下腰坐在了這些物件的中央,他看到了荊牧父親留下來的手稿,看到了荊牧小時候穿的毛衣,那毛衣走線不太穩很有可能出自牧昕儀女士之手。
他的手最後落到了摞在一側的那打速寫本上,這些速寫本的封皮和陳橙交給他的那本是一樣的。
別人用文字記錄生活,荊牧就像是在用無數小稿記錄着他着麽多年的喜怒哀樂。
翻來看去,最早的落款在10年,那時候畫得潦草,幾乎沒有人物入畫。而第一個入了荊牧畫裏的人就是陸有時,是12年那場秋季運動會上他撐杆跳高的模樣。
他翻了翻日期,想起了那本荊牧送他做生日禮物的速寫本,裏頭的畫正好填補了這裏的空白。
13年到14年,幾乎每一頁畫的都是他。每一寸肌肉,每一絲表情都那樣鮮活。
陸有時不相信這些畫的主人對他不曾愛過,他拼命地往後翻。
可是這裏的東西都只到18年,再往後就沒有了。
“為什麽?”他在這些“記錄”中喃喃發問,“如果沒愛過我,會這樣用心地描摹我嗎?”
“如果不愛我了,那麽離開我之後還會把我長什麽樣記得這麽明晰嗎?”
“究竟為什麽要離開?”
一直在他身側身側安靜假寐的小獅子忽然站了起來,碰倒了那只玻璃瓶,瓶口的塞子松了,一落地滾到了一旁,裏頭的東西也跟着滾落了出來。
看着那些被折成小狗模樣的折紙,陸有時福至心靈似的,撿起其中一個,拆開了它。塑封的鉛筆屑落了下來,掉在了他的衣服上,輕得幾乎不帶重量。
他撿起那個,迎着燈光,看清了上頭他當年親手刻下的字——給荊牧牧一個大大的擁抱。然後折紙被他鋪了平整,那裏頭有淡淡的鉛筆字跡。
——今天有點累,讓我任性一下,用掉這個擁抱。
落款是15年的10月29日。
陸有時覺得自己的眼眶一酸。
他把另外的折紙也拆了,一個接一個。全部攤開碾平,放在了自己的掌心。
兌換券上寫——給荊牧牧做好吃的。
折紙裏寫——今天的粥不小心煮糊了,你那時候煮的粥,大概也是這個味道吧?
陪荊牧牧喝酒——冰啤酒很好喝,我想你了。
和荊牧牧一起看星星——原來淩晨三點的杭城也是看不見星星的,不知道你在的地方可不可以。
……
愛荊牧牧一輩子——陸有時,我也想愛你一輩子。
鹹澀的液體忽然落下,暈開了那一“愛”字。
“你既然愛我,又為什麽要離開我?”深夜裏,男人的恸哭似乎寂靜。
小獅子繞在他身邊,用鼻尖頂了頂他,像是無言的安慰。
恍惚間,他想起了陳橙在病院裏同他說的話——“我們都是他的負累”。
除了陳橙還有誰?還有誰是荊牧的負累?
他站了起來,看着房間裏鋪陳的一切,那些老照片落進了他的眼裏。他曾經也和荊牧一起看過那些老照片。
相冊不止一本,後面還添了很多新照片,其中有不少是孫路寧當年為他們拍的。也有荊牧帶着陳橙一起拍的。
荊牧是個慣會整理的人,他從來都有條不紊,這些東西也都收納得整整齊齊,一眼就能看出時間的變遷。
也一眼就能看出其中教人奇怪的地方。
除了當年他和荊牧一起看過的那本相冊,在後來的相冊裏再也沒有出現過牧昕儀的模樣。
他手裏的這本相冊滑落了,撞在地上發出的聲響,回蕩在整個空間裏久久不散。落下的相冊停留在了一張全家福上——是牧女士和老陸結婚時,他們四個人一起拍的。
照片上的人全部笑魇如花。
“手機,我的手機呢?”陸有時到處翻找,終于想起手機被他放在了客廳裏,他幾乎是沖下去的。
可當他打開屏幕,翻到荊牧的姓名時卻怎麽也按不下去。
荊牧不會告訴他的,無論他怎樣質問,都不會告訴他。那個人的嘴,比河底的蚌都還要嚴實。他翻到了孫路寧那裏,可是孫路寧知道嗎?就算他知道又會告訴自己嗎?
最終他撥通了何霁的電話。
“喂,陸總。”何霁何秘書看到這深夜來電,就像看到了催命符似的。
“幫我查一個人,我待會兒把信息發給你,我要知道這個人現在生活在哪裏,工作在哪裏。越快越好。”
“是,我明白了,我會盡快處理完這件事情的。”
要查一個有來龍去脈的人不難,可陸有時也沒想到會那樣地快,他在第二天的中午就接到了何霁的電話。
“陸總,您好。昨天您讓我查的事情已經查清楚了。”
陸有時:“這個人現在在哪裏?”
“她現在在臨縣……”
“她就在臨縣?”陸有時反問道。
何霁不疾不徐地繼續說:“是的。牧昕儀女士原來是臨縣縣立醫院胸外科的醫生,我拜托了人去那邊調查。臨縣醫院的人說,牧女士于2009年11月13日去世。她的墓地在臨縣楊河灣公墓……”
“……你說什麽,”陸有時的聲音忽然沙啞了,他問得艱難,“你說她去世了?你确定是牧昕儀,不是同名同姓?”
“我對比了您發給我的資料,确定是同一個人沒有錯。她還有一個兒子叫荊牧,就是時覓工作室的荊總。”何秘書訓練有素地回道。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
何霁接着說:“具體資料,我發到您的郵箱裏了。”
“嗯,辛苦了。”
陸有時挂斷了電話,卻遲遲打不開那封郵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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