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秦秾華往遇仙池水榭走了一半時,忽然聽到結綠在轎外喊了一聲:“烏寶!”

她撩起轎窗的簾子,看見烏寶一路小跑而來。

“公主!”烏寶匆匆行了個禮。

結綠往他身後探頭探腦:“怎麽就你一個人?九皇子呢?”

“九皇子還在水榭那兒呢!”烏寶一跛一跛地努力緊跟鳳轎。

“擡轎的慢些。”秦秾華說。

“謝公主。”烏寶說:“公主走後,風大了,奴婢本打算收拾東西帶九皇子回去,沒想到憐貴妃身邊的鶴舞來了。”

“她來做什麽?憐貴妃也在嗎?”結綠問。

“她說憐貴妃有個頭面要賞給公主,為了獎勵公主尋回龍嗣。鶴舞又不肯把東西直接送回梧桐宮,說留在宮裏都是低等宮人,笨手笨腳會磕壞憐貴妃的賞賜,還威脅奴婢要是不去,不是奴婢看不起憐貴妃,就是公主看不起憐貴妃……”烏寶一張臉皺得苦兮兮的:“奴婢實在沒有辦法,這才跟着鶴舞去了。”

結綠氣得在鳳轎邊跺腳:“憐貴妃真是欺人太甚!仗着娘家有勢,老是跟我們公主過不去!”

“……你去妧憐宮,他們刁難你了嗎?”秦秾華問。

“就是臉色臭了點,說了些陰陽怪氣的話,別的倒……”烏寶忽然變了臉色:“難道……”

秦秾華低聲道:“……出事了。”

靜谧水榭,火盆依然在默默燃燒,桌上的茶水已完全冰冷。

烏寶把內侍的屍體從水裏拖出,池水在石磚上漫開,他推翻面朝下的內侍,一副沖擊性的血腥畫面映入衆人眼中。

結綠忍不住捂嘴幹嘔一聲。

“這是憐貴妃身邊的周貴。”烏寶蹲下身查看屍體的傷口:“應該是被什麽銳物捅的,大概銀箸粗細……”

“是燭臺。”秦秾華扶起石桌上倒下的蠟燭,輕聲開口:“這裏的燭臺不見了。”

只剩下半根熄滅的蠟燭。

少年就是用取了蠟燭的燭臺,将高他幾頭的內侍捅成了蜂窩。

“結綠先回宮,組織宮人立即搜尋後宮。”秦秾華說:“烏寶——”

“奴婢在。”

“周貴跟了憐貴妃二十幾年,感情非比尋常。你尋個機會,把人送回妧憐宮吧。”

“喏。”

秦秾華吩咐完任務,第一時間趕往摘星宮。

前院黑焦焦的死樹上空無一人,秦秾華派人搜了一遍化為廢墟的摘星宮,一無所獲。

“公主……裏裏外外都找過了,九皇子不在這裏。”內侍喜寶說:“我們還去別的地……公主?”

秦秾華将手中暖爐遞給他。

喜寶下意識接住手爐,還沒弄懂公主要做什麽,下一幕馬上讓他變了臉色:

“公主不可!太危險了!”

秦秾華抓住焦黑的枝桠,金線織繡的雲錦珠履踩上發脆的樹枝,手上一個用力,在喜寶的驚呼聲中爬上了樹。

“公主——”宮人在樹下驚慌失措。

秦秾華攀着樹幹,踩着樹枝,很快就爬上了這棵約有六七米高的死樹。

她突發奇想,既想驗證自己這具孱弱的身體能否爬樹,也想順便看看,少年每天爬上這棵樹,映入眼簾的是什麽景色。

清冷的微風拂過少女耳畔落下的碎發,绛紫色的紗衣在風中搖曳,少女宛若天人的面容和柔弱的身影捏住所有人的心神,樹下的宮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生怕一個不小心令她墜落。

琉璃瓦蔓延整座朔明宮,其中最大最輝煌的那座,就是朔明宮的中心,金銮殿。也是少年每日觀看的地方。

站在樹上,不僅能看到金銮殿,也能看到金銮殿後面的瑞曦宮,從瑞曦宮之後的宮道,可以一路望到梧桐宮的宮門入口。

那條道,她走過千萬回。

只要她人在宮中,就會走那條宮道去給瑞曦宮上完早朝的天壽帝請安。風雨不停。

除了金銮殿和後面的瑞曦宮,她再也找不到第三個值得關注的目标。

少年每日守在樹上,究竟在看什麽?

“公主!快下來吧!樹上風大,要是被別人看見了可就糟了……”喜寶輕聲說。

秦秾華達到目的,不再留戀,抓着樹幹小心下了樹,喜寶等宮人七手八腳地扶着她落地。

“公主……您什麽時候學的爬樹啊?”喜寶問。

“會走路自然就會爬樹。”秦秾華神色淡然,将擦過手的手帕扔給喜寶:“走吧。”

“我們還要去哪兒找九皇子?”

“不找了,回宮。”

喜寶一愣,還未來得及問,公主已走向摘星宮大門。

他只能低頭:“……喏。”

……

鳳轎停在梧桐宮門前,秦秾華走進空無一人的正殿。

宮人們都被發動去找人去了,宮裏冷冷清清,喜寶一臉尴尬地蓋上茶壺的壺蓋,說:

“公主您等等,奴婢去燒點熱水。”

“不必了,你在門外守着,找到人再來禀報。”

喜寶行禮離開後,秦秾華随手拿了一冊書,靠在炕桌上看了起來。

偶然翻開的一頁,恰好是《莊子·應帝王》篇。

“鲵桓之審為淵,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

“淵有九名,此處三焉。”

淵有九名,而天道以九制。

她為少年起名為淵,期望頗厚。即使他是一匹孤狼,她也有信心把他馴服。

她會養狗,所以也能養狼。

只要她願意,她既能将狼養成人,也能将人養成狗。

整冊《莊子》看完,窗外天色已蒙上一層灰黑,秦秾華正打算點上燈,結綠忽然急急忙忙跑了進來。

“公主!找到了!”

秦秾華神色平靜,不慌不忙地點上燈火,又将翠鳥銜花紋燈罩蓋回燈臺。

回過頭時,烏寶和喜寶已一左一右架着少年走了進來。

他依然穿着白日的錦衣華服,只是錦衣已有多處劃破,從頭至腳灰撲撲一身,也不知道從哪兒摸爬打滾回來,肩膀上還沾着一片枯黃樹葉。

“回禀公主,我們在康穆門找到了九皇子!他一直藏在尚衣監出宮的馬車下,差點就出去了……”烏寶說。

“知道了,你們出去吧。”

“可是……”

烏寶和結綠都擔憂地看向面無表情的少年。

“出去吧。”秦秾華說。

“……喏。”

二人離開後,秦秾華向少年招手:“過來。”

少年在原地站了片刻,遲疑地挪着腳步走了過來。

秦秾華輕輕牽起他裹着紗布的右手:“傷口裂了,不疼嗎?”

她擡眼,凝視他沉靜的黑紫色眼眸。

“你想出宮?”

“……”

“等上元節,阿姊帶你出宮。”

她起身,牽着少年往殿外走去,他的腳步只在一開始有少許凝滞,之後一路順暢。

秦秾華将他帶到寒酥池,在池邊守着他再泡藥浴。

藥浴更衣後,她把人重新帶回寝殿,結綠托着盛有長巾的木盤走來。

“公主——”

“你下去吧。”

結綠欲言又止,看了少年一眼,端着托盤下去了。

秦秾華讓少年坐在她的梳妝鏡前,手拿長巾,輕輕擦拭少年的一頭濕發。

銅鏡中的少年面色白皙,臉上細碎的傷口已經愈合,只剩下淺粉色的痕跡。他安靜坐着,**的烏黑碎發後,一雙清澈發亮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她。

“大朔國姓‘秦’,皇子字輩是‘曜’,今日皇後叫我去參考你的擇字名單,我選了‘淵’字。從今往後,你就是九皇子秦曜淵。”

少年沒有反應,但是她知道他在豎着耳朵認真聽。

“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嗎?”

“……”

她彎下腰,扶着他猛地繃緊的肩膀,對鏡中的他笑道:

“……秦,秾,華。你要永遠記住這個名字。”

“……”

秦秾華打開梳妝櫃,挑了一條發帶給他系上。

墨紫色的發帶,很配他的眼睛。

她系好發帶,朝殿外喊了一聲:“結綠。”

結綠立即從門外快步走進:“奴婢在。”

“九皇子的月例送來了嗎?”

“送來了。”

“把它都拿來。”

結綠應喏,沒一會就帶着銀子回來了。

秦秾華拿起桌上的祥雲紋妝奁木盒,傾倒出裏面的發釵發钿,将月例放在木盒裏,一并交給了少年。

“你的月例,今後由你自己管理。你的東西,你的過去,阿姊不會刨根問底。”

她望着少年沉靜專注的眼眸,柔聲道:

“我希望有一天,你能自己明白,‘阿姊’這個詞的意義。”

……

梧桐宮後院的一間耳房開門,一個一跛一跛的身影拖着沉重的麻袋走出。

身材高大的醴泉站在屋檐陰影下一話不發,黑色的眼罩遮着右邊盲眼。

烏寶抱怨道:“這宮裏的刀一點都不好使,我托你給我從宮外定制的刀什麽時候才能拿到?”

醴泉言簡意赅:“下個月。”

“勞煩醴泉哥哥催他快點,一把殺豬刀罷了,不用磨成尚方寶劍。我這兒還等着用呢。”

醴泉接過烏寶手中麻袋,面無表情道:“知道了。”

烏寶摸了摸後腦勺,露出樸實憨厚的笑容:“那就拜托醴泉哥哥了,我還要擦地洗桌子,便不送了。”

醴泉扛起麻袋,消失于夜色。

仿佛從未出現。

烏寶轉過身,一高一低地走進燭光昏黃的耳房。

他哼着輕松愉悅的小調,提起水桶沖洗石磚鋪就的地面。

水流一**流向門外,彙聚在狹窄水溝中,流向烏寶在後院開辟的一小塊菜地。

月光下,水流潺潺,染着鮮紅。

……

月亮始終在天上,有時卻要扯過烏雲戴作面紗,讓天地一切都變得黑黝黝,霧蒙蒙。

深夜的朔明宮,宮人們各自回到自己的住處,只剩值守的站在門口吹冷風,遇上個好主子的,還有一襲薄被可以禦寒。

後宮之中最為奢華的妧憐宮依然燈火通明,為了随時響應宮殿主人的要求,妧憐宮一天十二時辰永不落燈,光是每月燈油的花費就令人瞠目結舌。

憐貴妃在心腹宮女墨書的攙扶下,打着哈欠步入金碧輝煌的寝殿。

“娘娘既然困了便早些睡了吧。”墨書說。

憐貴妃懶洋洋道:“現在什麽時辰了,周貴回來了嗎?”

“回娘娘,現在子時了。周貴還未回來。”

“哼……事情沒有辦成,還敢在外耽擱這麽久,他若回來,就讓他在院前跪着。”

“喏。”

“泰兒睡了麽?”

“六皇子睡下了。”

“嗯……近來天寒地凍,讓泰兒身邊的人多注意些,別由着皇子貪涼貪玩。泰兒若是着涼生病,他們一個個都脫不了幹系。”

“娘娘放心吧,六皇子是陛下最寵愛的皇子,身邊的宮人都盡心着呢。”

墨書服侍憐貴妃在床上睡下,吹了燈,慢慢退去。

憐貴妃合上眼,睡意漸漸襲來。

沒有視覺幹擾,其他的感官靈敏數倍,黑暗中,一股難以形容的氣味若有若無地萦繞在空氣中。

像是……鐵鏽的氣味。

一滴冰冷的水落在憐貴妃臉上,令她忽然清醒。

她皺着眉頭,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臉頰,擦過臉頰的指腹拿到眼前,多了一塊令她懷疑自己眼睛出錯的顏色。

憐貴妃身體僵硬,慢慢擡起眼皮,往床頂看去。

面目全非的頭顱盯着她。

頭顱斷裂處,又一滴黑血落下。

滴答。

憐貴妃嘴唇抖動半晌,終于——

一聲凄厲的尖叫響徹整個朔明宮。

作者有話要說: 配合榜單字數,入V前的更新不太穩定,需要偶爾隔日更壓字數,集美們理解一蝦蝦

2.9無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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