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上元之夜,西市燈火通明,熱鬧的舞獅在遠處翻騰跳躍,鑼鼓震天。

各式各樣的彩燈挂滿枝頭,兩層樓高的燈塔比比皆是,不同光源交相輝映,悄悄掩去月色光輝。隔着十幾米的地方,一個三四層樓高的金魚燈塔馬上就要搭好。

金魚燈塔下,極天商會的牌匾醒目亮堂,周家小輩們齊聚一堂。

小姐們用挑剔的眼光評判新進的衣裝飾品,公子們則圍在單獨圈出的書架前,對既明書坊新出的演義聊得熱火朝天。

戴着帷帽的秦秾華從街邊的小販處買回一串糖葫蘆,回來時,少年依然目不轉睛地看着前方,在他所望的方向,幾個花臉的戲子邊演邊唱,聲音高亢而清亮,圍觀的人群不時爆發出叫好和掌聲。

隔得老遠,秦秾華只依稀聽出“曹操”、“董卓”等詞。

她見他看得起勁,懷着惡作劇的心思,故意把最頂端只裹了薄薄一層糖漿的糖果子遞到少年嘴邊。

“……”

少年下意識避開,拒絕之意不言而喻。

秦秾華舉着糖葫蘆再進,笑道:“阿姊把第一口留給你,你若不吃,我可要傷心了。”

趁他一僵的時候,她把糖果子不由分說送進少年嘴裏。

少年勉為其難嚼了幾下,在秦秾華期待的目光下,變了臉色。

“……撲哧。”

她被少年的模樣逗樂,情不自禁笑了出來。

片刻後,帷帽裏的輕笑停了。

少年還停留在直沖大腦的酸澀裏,眯着眼睨她,她的唇角卻慢慢垂了下來。

隔着一層潔白的薄紗,她不笑的時候,影影綽綽的面容透出一絲寂寞。

“……什麽時候,你才願意對阿姊開口?”

少年烏黑的眸子看着她,嘴唇動了動,幾乎都讓秦秾華以為他要開口了。

可是下一秒,他又緊緊地抿了回去。

“你不想開口,那便不開。”秦秾華收起失望的心情,笑道。

“……”

少年猶豫着,嘗試着,剛剛艱難地張開兩片嘴唇,她忽然把糖葫蘆塞了過來。

她匆匆一笑,說:“……你等我一會。”

他來不及反應,奔流的人群已經分開了彼此。

他看着少女加快步伐,走到對面燈籠照不到的陰暗小巷,笑着蹲在幾個衣衫褴褛的幾個小乞丐面前。

小乞丐中個頭最小的只有六七歲大,分不出是男是女,一雙髒兮兮的小手捧着半個灰不溜秋的饅頭,正以啃牛皮筋的架勢,努力地啃着冷饅頭。

在哈氣成霧的冬夜,少女毫不猶豫地解開溫暖的鬥篷,披上女娃肩膀。

女娃吓得饅頭都掉了,而她身旁的乞丐少年情緒激動地說話,似乎是在強烈推拒。

少女揭起遮面的白紗,對他們輕聲說了什麽。

金魚燈塔突然點亮,歡呼聲中,灑滿金子光輝的小巷煥然一新,穿着粉團花紅襦裙的少女和一張張孩童的面頰,像是從眨眼那一剎的黑暗裏,誕生出的聖潔無瑕的新世界。

他一動不動地看着,忘記自己上一秒想說什麽,也忘了自己下一秒要做什麽。

摩肩擦踵的人群來去匆匆,無人注意到狹窄的巷角,有一位少女伸出如雪的纖手,笑着擦去女童唇邊的饅頭屑。

她輕揚的唇角,如春日飛花,如夏夜彎月,如這街道上的萬盞明燈,如他竭盡全力所能想象的,世間所有溫柔。

戲臺方向,鑼鼓倏地一敲,圍觀的人群中噓聲一片,惋惜不絕于耳:

“漢獻帝若生對時代便是明主,只可惜,遇到了曹操!”

“天下人都說曹操是枭雄,老夫卻說他是亂臣賊子!不講忠義,再是雄才大略又如何?一樣是亂臣賊子!”

“你這老頭不講道理……要不是遇到曹操,漢獻帝哪有可能活到壽終正寝?古往今來,除了漢獻帝,還有哪個傀儡皇帝能得善終?光容人之心這一點,俺就欽佩曹操!”

“做傀儡皇帝,不怕你蠢,就怕你聰明!你聰明了,要權臣何用?!”

“獻帝那般的皇帝易有,曹操這般的權臣卻難得啰……”

“唱戲的!下一場戲來點高興的,有沒有皆大歡喜的?”

“本公子加錢,讓後臺那娘子唱一曲《西廂記》……”

鑼鼓聲又一次響了起來,燈火輝煌的街道已經走了好幾批人,可是這一刻的金魚燈下,和一炷香前的金魚燈下,似乎沒什麽區別。

他只是世間一粒塵埃,他們也是。

唯有她,不是。

如果她對他好,只因為他是那個讓她可以逐鹿天下的倒黴蛋,那麽她對路邊的小乞兒好,又是為了什麽?

他不明白。

世間,有太多的不明白。

他不必,樣樣都明白。

溫暖的華燈映入少年沉沉眼眸,如雪水沖過晶石,留一抹冰冷光澤。

他轉過身,趁無人注意,悄然無息地消失于人海。

繁華喧嚣的街道沒了少年,就像海水裏少了一滴水珠,這一刻和上一刻,同樣沒有區別。

“……你們說的事我記下了,日後有消息叫醴泉通報即可。天氣嚴寒,切勿這般了。”

僞裝成小乞兒的義莊孤兒紛紛點頭。

秦秾華望向金魚燈下,唇畔微笑僵住。

人來人往,少年已不見蹤影。

……

無燈,無光,夜色深重的街道上空無一人。

稀薄的月色蒙在朱紅色巨門,少年孤身一人立于街角,同深檐灑下的陰影融為一體,他一動不動,獸一般的目光接連掃蕩着城門和城牆上的毓光門守衛。

他只知沿着大街即可來到城門,卻不知随意選的一條大路便通往“天子之門”。

若非帝王出行,毓光門輕易不開。

守備薄弱又如何,數十米高的城門對他來說已是天險。

他逃不了,至少現在還逃不了。

鞋底擦過地面砂石,簌簌作響,少年踩下臺階,拖着腳步往來時的路走。

轉過紫薇大街的轉角,燈會的喧嚣又一次近在耳畔,少年望着燈火通明的前方,漸漸停了腳步。

萬盞燈籠延綿不斷,絢麗斑斓的光點漂浮在夜空之中,蓄成光的海洋。

光影憧憧,夜風袅袅。

飛鳥和繁花在燈上相遇,相聚,相依,相離。

萬花相連,讓冷冽的空氣也帶上了花香。

粉團花紅的少女坐在青石臺上,頭頂便是一盞盛開的牡丹花燈。她手執一只狼毫,寥寥數筆,便在一盞白燈籠上變出一只展翅欲飛的蝴蝶。

她每畫完一盞燈籠,身邊內侍就接去一盞,燈籠連成的山脈也會又長一點。夜風吹拂着她如瀑的長發,飄逸的大袖飛舞若蝶,更顯她纖弱夢幻,似乎一個眨眼,少女就會于夜色中消散。

少年不知不覺,走到她的身前。

她頭也不擡,狼毫在燈籠上點出一只幼獸的眼睛。

幼獸的吻部尖長,狹長的眼角微微上挑,一雙尖尖的耳朵又挺又直,像野狼,尾巴卻又向上卷曲,像家犬。

似狼,非狼。

似犬,非犬。

這只狼非狼犬非犬的東西,定定地和他對視,就像銅鏡中的投影。

“我和自己打了個賭。”她輕聲開口:“你猜是什麽賭?”

“……”

“在我畫完第一百盞燈籠前,你能否走回我面前。”

“……”

“這剛好是第九十九盞。”她提起燈籠,交給身後的醴泉。

寬大的粉袖微微滑落,露出一段凝白皓腕,幾乎被燈芒耀透,如雪蒼白,如水無骨。

醴泉接過這盞燈籠,沒有将它挂入燈山,而是挂在了停在路旁的馬車頭上。

“如果你沒有回來,我便自己回宮,權當做了一場自作多情的夢。”

她放下狼毫,擡眼看向少年。

夜空晦暗,少女眼中卻有星光萬丈。

“如果你回來了,我便還是你的阿姊……阿姊對你的承諾,就依然作數。”

“……”

“你記得阿姊對你說過什麽嗎?”

“……”

“阿姊說過要與你同甘共苦。”

溫柔夜色中,少女望着他笑了。

她的微笑帶着一絲苦澀。

“這次上元燈會,阿姊帶你出宮,不止是為了看燈。”

“阿姊知道你想離開,阿姊也很想陪你看大千世界……可是阿姊沒有翅膀,飛不出這紅牆綠瓦,竭盡全力,也只能将你一人送出牢籠之外。”

她輕聲說:

“淵兒……今夜之後的燈,阿姊沒法陪你了。”

她起身離開,走向對面的另一輛馬車,結綠在車旁等候,烏寶抱起地上的紙墨,追着而去。

醴泉往前走了兩步,目光在少年緊握的糖葫蘆上一掃而過,沉聲道:

“少爺,請上馬車,小的帶您出城。”

直到醴泉催促第二聲,他才轉身上了馬車。

那盞狼非狼犬非犬的花燈,就在車頭搖曳,墨黑的眼睛嘲諷地看着他。

馬車裏,衣物和盤纏一應俱全,就像她說的一樣,放他出城,是早有的計劃。

他想不明白。

她費盡心力讓他成為皇子,卻又輕易放他離開,自相矛盾的行為就像她于燈火闌珊中的身影,讓人如墜迷霧,如夢似幻。

直到糖果子磕上矮桌,他才發現手中依然攥着近乎完整的糖串。

這紅彤彤的果子,酸得崩牙,她卻說是“糖葫蘆”。

……女騙子。

少年把酸葫蘆扔在矮桌上,随手打開了桌上的木盒。

他原以為裏面是衣物,沒想到卻是幾十個惟妙惟肖的彩色泥人。

駕車的醴泉聽到開箱的聲音,回頭看了一眼,說:

“……公主說你愛聽《三國演義》,這是她親自選的泥人。說是……做個紀念。”他頓了頓,說:“出城後,會有專人接你。公主給你準備的盤纏,夠你一生天高海闊,生活無憂。”

……那她呢?

“可是阿姊沒有翅膀,飛不出這紅牆綠瓦,竭盡全力,也只能将你一人送出牢籠之外。”

……女騙子。

馬車突然一輕,少年跳下馬車,在地上翻了幾滾。

醴泉急忙勒馬,馬嘶聲響徹夜空。

“九……少爺!”

馬蹄聲聲,回響在寂寥的夜幕之下。

結綠忍了又忍,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道:

“公主……您真的打算回宮嗎?”

少女斜倚在軟榻上,單手支頭,另一只手拿着一卷薄書,頭也不擡地輕輕應了一聲。

“公主,我們在城外沒有安排人手,他要是出了城,就真的找不回來了……您真的不擔心嗎?”

“能做的都做了,他要是真的不回來,那便算了。”

“弄丢一個皇子,宮裏要是怪罪下來……”

昏黃的燭光在車窗裏搖曳,少女神色平靜,低垂的長睫掩蓋了算計的冷芒,粉飾出柔情的光輝。

“聖人千慮,仍有一失,更何況是蚍蜉一般渺小的我呢?”她輕聲說:“我能做的,只有盡我所能,賭一線希望。”

除了馬蹄聲,夜色裏還響起了另一種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明顯。

她放下書卷,唇畔微笑綻放。

“……我敢賭,所以我總是贏。”

車外的烏寶勒緊缰繩,急忙道:“籲——”

馬車漸漸停下。

秦秾華下了馬車,看着上氣不接下氣停在數米之外,雙手扶着膝蓋,拼命喘氣的少年。

少年站直了身體,慢慢走到她面前,眸子裏像是有火燃燒。

“……我……想去……塞外……”

他艱難地翕動嘴唇,從嗓子裏發出沙啞粗粝的聲音。

“我走不了。”秦秾華說。

“我……等你。”他一字一頓說:“等你……能走的那天……我們……一起走……”

她看着少年烏黑透紫的眼眸,笑了。

“……好。等到那天,我們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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